归墟的谷雨,海雾里裹着珊瑚的温润与海藻的清冽。苏锦熙站在新修的“望海阁”前,指尖轻触栏杆上雕刻的“生生草”图案,木质的纹路里还带着海风中的盐分——这是砚秋的孙子潮生设计的,用大食的星生草、美洲的火绒草、中原的紫苏交织成螺旋状,像一道永不中断的生命链条,缠绕着整座阁楼的立柱。
“太祖母,潮生公子带着‘生生草’的标本来了,”归墟医馆的主事捧着个海螺壳制成的盒子,贝壳内壁泛着珍珠母的光泽,“说是这草能在海底开花、在雪山结果,种子外壳裹着层蜡质,既能抗海水浸泡,又能耐极地严寒。他还编了部《海陆药考》,把七海五陆的草药按生长环境分类,从深海的‘龙涎草’到高原的‘雪莲花’,连南极冰原下的‘冰息草’都有记载,说是商队在浮冰上发现的,能治冻疮到骨髓的顽疾。”
潮生穿着一身便于航海的短褐,裤腿用北狄的皮毛加固,鞋帮缝着归墟的鱼皮,背上的药箱是用鲸骨与楠木合制的,箱面刻着一幅立体的世界地图,每个地域都嵌着对应的草药标本:中原的紫苏用碧玉,北狄的防风用墨玉,大食的星草用玛瑙,美洲的火绒草用红珊瑚。他将生生草的标本供奉在阁内的玉案上,草叶在海风中轻轻颤动,叶缘的锯齿间凝着细小的水珠,像在诉说跨越山海的旅程。“曾曾祖父说,当年云舟公带着星生草的种子远航,足迹遍布十二海;祖父说,砚秋公编纂的《万代药宗》,已被翻译成三十种文字;我要让这生生草的故事,刻在归墟的礁石上、写在狼山的石壁上、画在罗马的羊皮卷上,让所有见过它的人都知道,生命从来不会真正消失,只是换种方式扎根。”
赵昕坐在望海阁的茶案旁,手里转动着一个海柳雕刻的药碾,碾槽里盛着生生草的粉末,碾轮上刻着“生生为证”四个字——这是她百岁寿辰时,潮生特意打磨的,说要让草药的气息融进岁月,成为最坚实的见证。“你看这孩子的眼界,比他祖父当年还开阔,”她对沈棠笑道,“我让人把生生草的种子封进琉璃瓶,托北极的探险队带往冰原,听说那边的猎手常被冻坏关节,这草的根茎泡酒,正好能驱寒入骨。”
如今的赵昕已常住归墟,却在望海阁设了“观潮堂”,堂内的书架绕墙而建,摆满了各族医者的手札:拓儿的《狼山药记》用羊皮书写,阿湄的《归墟渔药》记在贝叶上,穆萨后人的《西域药钞》写在莎草纸上,罗马医者的《山地药志》刻在铜板上……最新的一层书架上,潮生的《海陆药考》旁放着个铜盒,里面装着苏锦熙当年用过的银针,针尾的海棠纹虽已磨损,却仍能看出当年的精巧。
沈棠踏着海沙走进望海阁,手里捧着一卷《生生药鉴》,书页是用海藻纤维与树皮混合制成的,防水耐潮,封面用金箔贴着一片生生草的叶脉标本,脉络间用银线绣着各族的“生”字:中原的篆体、北狄的金文、大食的字母、美洲的象形符号,像一群手拉手的人,围着同一个核心。“刚从泉州港回来,”她展开书卷,里面夹着一片冰息草的干叶,质地像琥珀,却带着海水的咸腥,“朝廷已下旨,在归墟、狼山、长安、波斯湾、罗马港各建一座‘生生阁’,阁内各藏一份《生生药鉴》的正本,用不同材质书写——归墟用贝叶,狼山用桦皮,长安用宣纸,波斯湾用羊皮,罗马港用铜板,说是要让海风、山风、商队的驼铃,都成为这药鉴的传声筒。”
望海阁前的海滩上,正在举办“海陆会”。归墟的渔民支起大锅,煮着加了生生草的海鲜汤,汤沸时便往海里撒一把草籽,说要让洋流带着它们去更远的海岛;北狄的牧民在沙地上烤着掺了防风粉的肉干,火星溅落处便埋下风苏草的种子,说要让风沙把它们送回草原;罗马的商人教大家用太阳草的花汁做颜料,在贝壳上画草药图谱,晒干后串成项链,说能保航海平安;美洲的使者则在礁石上演示火绒草的种植——将草籽与火山灰混合,浇上海水,不多时便冒出通红的芽,引得围观者阵阵惊叹。
“说起来,上个月在琉球看了出新戏,”赵昕望着远处归航的船队,语气里带着几分悠远,“叫《生生》,讲的是潮生在南极冰原寻找冰息草的故事,里面有个情节,说他的雪橇犬冻伤了腿,他就用随身带的生生草嚼烂了敷,自己却冻得失去知觉,醒来时发现犬群正围着他取暖,草汁在雪地上晕开一片绿色,看得船上的水手都红了眼眶。”
沈棠递给赵昕一块用生生草粉做的海苔糕:“你当年在归墟炸机关的时候可没这么多愁善感,现在倒成了见不得生灵受苦的老神仙。”
“那不一样,”赵昕咬了口糕,海味混着草香在舌尖散开,“当年是在刀尖上抢命,现在是在天地间看生,这滋味啊,比当年在岭南喝的冬至粥还醇厚——淡在舌尖,厚在心底。”
苏锦熙正给一位北极来的猎手讲解冰息草的药性,对方的鲸骨板上刻着冰原的地图,用驯鹿血画着冰息草的生长地,潮生已在旁边用中原字批注“性极寒,却能驱寒,似烈火藏于寒冰”。“这草的根要在冰点以下保存,用时需以人血温化,”苏锦熙指着刻图,“就像这世上的道理,最冷的地方往往藏着最暖的生机;就像医者的路,最险的途上往往能看到最真的人心。”
北极猎手突然从皮囊里掏出一块黑色的晶体:“太祖母,这是冰原下的‘地火晶’,能治冻伤后的抽搐,我想把它和冰息草混合,说不定能让冰雪里的人都不再发抖。”
傍晚的海雾渐渐散去,夕阳把海面染成金红色,海滩上的人们开始收拾东西。归墟的渔民把没喝完的汤分给路过的商船,北狄的牧民将肉干打包送给异乡的客人,潮生则在礁石上用朱砂画生生草的图谱,说要让涨潮的海水把图案拓印到海底,成为鱼群都能看懂的符号。
“归墟的生生阁要刻一道‘生命墙’,”沈棠望着落潮的海面,“墙上要按时间顺序刻下所有草药的发现者:从苏太祖母发现的和平草,到潮生找到的冰息草,再到未来的新草,每个名字旁都要刻一片对应的草叶,让后人知道,这些草活着,这些人就活着。”
苏锦熙的桃木药箱就放在望海阁的窗台上,箱子的边角已被海风侵蚀得有些斑驳,铜锁上的海棠纹几乎与木色融为一体,却在夕阳里透着温润的光。里面没有药,只有一叠叠用不同材质记录的草药故事:拓儿的羊皮笔记、阿湄的贝叶信、石生的棉纸图谱、云舟的航海日志、砚秋的竹简札记、潮生的鲸骨刻文……最底下压着一片干枯的紫苏叶,是她八十年前在终南山采的,叶脉虽已脆如蝉翼,却仍能闻到淡淡的药香,像在诉说一场漫长的见证。
她忽然明白,所谓“生生为证”,不是说要留下永恒的痕迹,是要让每个生命都成为彼此的见证——草见证人的跋涉,人见证草的生长;前人见证后人的出发,后人见证前人的未竟。那些年走过的归墟、狼山、冰原,那些人种下的草、写下的书、救过的命,说到底,都是在时光里刻下的印章,证明这世间曾有过这样一群人,为了让生命好好延续,把自己活成了桥,活成了路,活成了永不熄灭的灯。
“该回阁里喝茶了,”苏锦熙轻轻抚摸着药箱,锁扣的声响混着海浪拍岸的声音,像在和漫长的岁月击掌,“我让人用生生草的嫩芽煮了海苔茶,加了点北极的地火晶粉,你们肯定爱喝。”
赵昕和沈棠相视一笑,慢慢站起身。潮生和各族的年轻人提着灯笼送她们回阁,灯笼的光映在退潮的沙滩上,像给大海铺了条金色的路。晚风吹过望海阁的檐角,挂着的贝壳风铃发出清脆的声响,生生草的种子随着海风飘向远方,落在渔船的甲板上、牧民的行囊里、商人的货箱中,像无数个小小的信使,带着“生生不息”的承诺,走向更辽阔的天地。
他们的路,其实就是生命本身的路。从三个人的步履到无数代的足迹,从归墟的潮起潮落到冰原的风雪交加,从潮生将要驶向的未知海域到更遥远的星辰大海,这条路从来不是终点,是一场与生命共生的旅行,是一场用时光书写的证明。而这场证明,会像生生草的种子一样,落在任何有希望的地方,长出新的故事,会像望海阁的栏杆一样,刻满新的名字,直到永远。
因为生生为证,岁月为凭,只要还有潮汐涨落,还有草木枯荣,还有人心向着光明,这场证明就会一直写下去,写在海浪里,写在岩石上,写在每个愿意相信“生命不息”的人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