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的冬,总带着潮湿的暖意。苏锦熙站在广州“惠民药局”的晒药场上,指尖捻着片刚烘干的肉桂,桂皮上的纹路像极了归墟海底的洋流图,只是此刻,这纹路里浸的是阳光的味道,不是海水的咸涩。
“苏院判,琼州的商船到了,”药局的管事捧着本账册,声音里带着海风的潮气,“运来的沉香比往年好,说是北狄的商队在琼州港换的货,特意留了最好的一批给您。对了,赵主事让人从苏州捎了封信,说她在那边的药圃试种的狼山防风成功了,让您开春过去瞧瞧。”
赵昕如今是江南惠民药局的主事,上个月寄来的信里画了个得意的小人,站在药圃里叉着腰,旁边写着“谁说江南种不出北狄的草”。苏锦熙将信折好,夹在《天下药材志》的增补卷里,那一页正好记着防风的种植方法,旁边贴着赵昕寄来的标本,叶片上还带着江南的水汽。
沈棠从外面走进来,身上的披风沾了些路边的紫荆花瓣:“刚从码头回来,东瀛的遣唐使带了批新的医书,其中有本《针经》,说是秦月的那个东瀛徒弟写的,里面画了改良后的针灸穴位图,比咱们的更细致。我让人抄了份,你看看能不能加到《药材志》里。”
《针经》的封面上画着个小小的海棠,是秦月的笔迹。翻开书页,里面的穴位旁标注着“大雍名”“北狄名”“东瀛名”,像本跨越族群的字典。苏锦熙在“合谷穴”旁看到行小字:“此处扎针,苏姐姐说要快准狠,我觉得可以再轻些——毕竟看病不是打仗。”
晒药场的角落里,几个北狄的药农正和岭南的药工讨价还价,说的是夹杂着彼此方言的官话。北狄药农带来的狼尾草种子,要和岭南的茯苓菌种交换,双方争执的不是价格,是该用大雍的斗还是北狄的斛来称量。
“用我的算盘吧,”赵昕派来的学徒举着个大算盘跑过去,算盘上刻着三族的标记,“赵主事说,不管用什么量具,算清楚了就是公道。”
苏锦熙看着这一幕,忽然想起三年前在狼山,耶律烈举着弯刀说“血债必须血偿”,而如今,他的族人正和大雍的百姓蹲在地上,用一根草秆比划着种子的分量。她从药箱里取出个小陶罐,里面装着狼山的蜂蜜、岭南的陈皮、东瀛的梅干,是去年冬天在归墟交流会上学的方子,据说能治旅途劳顿。
“尝尝这个?”她递给正在争执的药农和药工,“用你们换的种子和菌种,明年就能做出更好的。”
药农尝了一口,眼睛亮了:“比我们部落的马奶酒甜!要是加点狼尾草,会不会更开胃?”药工立刻接话:“该加陈皮,岭南的陈皮才够香!”两人说着,竟忘了争执,蹲在地上画起新的方子来。
傍晚的雨淅淅沥沥下起来,打在晒药场的竹匾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沈棠将东瀛的《针经》和大雍的《脉诀》并排放在桌上,忽然指着其中一页:“你看这里,他们的‘心穴’和咱们的‘膻中穴’其实是一个地方,只是叫法不同。或许,医书也该像这穴位一样,找到彼此的对应处。”
苏锦熙想起周太傅临终前说的话:“天下的病,说到底是一种病;天下的药,说到底是一种药。”老人去年冬天在京城去世,临终前握着她的手,让她把《天下药材志》编成“能让所有人看懂的书”,不管是穿绸缎的还是穿皮毛的,拿起书就知道什么草能治病。
“我想在《药材志》的最后加一卷‘百姓方’,”苏锦熙提笔在纸上写下提纲,“就记些简单的方子,比如头疼了该煮什么草,胃疼了该嚼什么果,用最土的话写,让不认字的人也能看懂。”
沈棠接过提纲,在“百姓方”三个字旁画了个笑脸:“我让绸缎庄的伙计把方子绣在布上,挂在市集里,这样连图都省了。对了,三皇子——不,皇上了,让人捎了句话,说开春想在京城办个‘万国医会’,让你做会长。”
新皇的旨意写在一张普通的宣纸上,没有火漆,没有印章,只有一行字:“医者走的路,就是天下该走的路。”苏锦熙将纸折成小船的形状,放在盛着雨水的铜盆里,小船顺着水流漂到晒药场的尽头,那里正停着艘准备远航的商船,船头插着画着三族标记的旗。
“医会那天,让秦月把她的徒弟带来吧,”苏锦熙望着商船,“也让耶律烈的药农来看看,江南的防风到底长得好不好。”
沈棠笑着点头,忽然指着天边:“你看那朵云,像不像赵昕画的兔子?”远处的雨云确实像只蹦跳的兔子,正朝着江南的方向飘去。
入夜时,雨停了。苏锦熙坐在灯下,给赵昕写回信,说岭南的沉香能和北狄的蜂蜜配成新方子,让她开春带些江南的梅枝来,试试能不能在岭南嫁接。她还在信里画了个小小的药炉,旁边写着“江湖路长,有药就不怕远”。
窗外的紫荆花在夜里开得更艳了,花瓣落在药箱上,像给铜锁别了朵花。药箱里的解毒丹早就换成了寻常的感冒药,银针也多了几枚给孩童扎针用的细针,只有箱底的那块海棠令牌,还像当年一样亮,只是边角被摩挲得更加温润。
远处的码头传来钟声,是商船启航的信号。苏锦熙走到窗边,看见那艘插着三族旗的船正缓缓驶离港口,船头的灯笼在夜色里晃出温暖的光,像颗移动的星。她知道,这船上载着的不只是药材,还有狼山的种子、岭南的菌种、东瀛的医书,和无数个像药农与药工那样,愿意蹲下来用草秆比划公道的人。
“该收拾东西了,”她转身对沈棠说,“明天要去琼州,那里的渔民说,最近海里长出种新的海藻,说不定能治脚气。”
沈棠已经将《针经》和《脉诀》放进包里,闻言笑了:“赵昕要是知道咱们又要出海,肯定会说咱们闲不住——不过她自己,怕是早就带着防风种子去苏州城外的田里了。”
两人相视而笑,收拾行李的动作轻快得像要去赴宴。药箱的锁扣发出清脆的响声,像在应和远处的船钟。她们的路,还在继续,从岭南的雨巷到琼州的海岛,从归墟的浪涛到狼山的草原,没有终点,却处处是归宿。
因为江湖路长,长不过医者的脚步;岁月悠悠,悠不过药香的传承。只要还有人需要治病,还有草需要记录,她们的故事,就会像那艘远航的船,带着三族的标记,在人间烟火里,一直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