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虹灯下的旧地址

许曜在酒局上第三次失态，是因为听到“常巷”两个字。

邻桌的年轻人在聊高考，说老家有条青石板巷，夏天槐花能没过脚踝。许曜手里的红酒杯晃了晃，酒液溅在米白色西裤上，像朵骤然绽开的暗红玫瑰。

“许总？”林薇递来纸巾，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警告，“王总在看你。”

许曜回神，扯出个标准的社交笑容，举杯朝主位示意。水晶灯的光落在林薇精心打理的卷发上，她正游刃有余地跟投资人说笑，手腕上的百达翡丽在灯光下闪着冷光。这是他用三年时间换来的生活——西装革履，觥筹交错，活成了常巷人羡慕的样子。

可就在刚才，他突然想起温菀蹲在巷口捡槐花的样子。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裙，阳光透过槐树叶落在她发顶，像撒了把金粉。那时她总爱把花瓣夹进他的课本，说这样翻书时就能闻到夏天的味道。

“在想什么？”林薇凑过来，香水味钻进鼻腔，是他早已习惯的祖玛珑英国梨，却突然怀念起蓝月亮薰衣草的廉价香气。

“没什么，”他喝干杯里的酒，涩味刺得喉咙发紧，“想起个老同学。”

散场时已是深夜，司机把车停在写字楼门口。许曜坐在后座，看着霓虹在车窗上流淌成模糊的色块，突然让司机掉头：“去趟老城区。”

车子七拐八绕进了条狭窄的巷弄，青石板路硌得底盘发颤。许曜推开车门，潮湿的空气里飘着饭菜香，像极了常巷的味道。他沿着墙根往前走，看见个蹲在路灯下写作业的小姑娘，扎着和温菀当年一样的马尾。

“小朋友，”他蹲下来，声音有些发哑，“知道哪里有卖大白兔奶糖吗？”

小姑娘怯生生地指了指巷尾的杂货铺。许曜买了袋奶糖，剥开糖纸塞进嘴里，甜腻的味道在舌尖炸开，却怎么也尝不出当年的滋味。高三那年晚自习，他总把奶糖塞进温菀手里，看她含着糖低头做题，腮帮子鼓鼓的像只仓鼠。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母亲发来的视频请求。他走到路灯照不到的阴影里接起，母亲的脸在屏幕上显得模糊：“小曜，温家丫头……住院了。”

许曜捏着奶糖的手指猛地收紧：“怎么了？”

“说是肺癌，晚期了，”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昨天去看她，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手里还攥着你送的那个音乐盒……”

后面的话，许曜没听清。他只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像有无数只蝉在叫，吵得他头疼欲裂。他想起最后一次见温菀，是大二那年春节，她站在常巷口的雪地里，红色的羽绒服被风吹得鼓鼓的，像株倔强的红梅。

“你瘦了。”他说。

“你胖了。”她笑，眼里却没什么光。

那天他们在槐树下站了很久，雪落在两人肩头，像谁撒下的盐。他想说些什么，说林薇只是合作伙伴，说他每天都在想她，却被她轻轻打断：“许曜，你要好好的。”

原来有些告别，早就藏在了那句“好好的”里。

车子开回公寓时，林薇已经睡了。许曜轻手轻脚地走进书房，拉开最底层的抽屉。里面锁着个铁盒，是他从老家带回来的，里面装着温菀写的信，还有半块没吃完的绿豆冰包装袋——那是高三那年，他吓她之后赔罪的礼物。

他抽出最上面的信，信封边角已经磨损，邮戳是七年前的。温菀的字迹娟秀，说常巷的槐花开了，说她考上了师范，说巷口的早餐铺新做了桂花糕，问他什么时候回来尝尝。

信的末尾画着个小小的太阳，旁边写着：“我等你。”

许曜的手指抚过那三个字，突然想起离开常巷的前一天，他蹲在影院台阶上系鞋带，温菀站在面前，手里攥着袋槐花。“带在路上，”她说，“想常巷了就看看。”

那袋槐花后来被他遗落在宿舍的柜子里，等想起时早已发霉。就像他对她的承诺，被上海的霓虹照得日渐模糊，最终在某个加班的深夜，彻底遗忘。

他打开电脑，搜索栏里敲下“常巷”两个字。跳出的页面大多是旅游攻略，说那里开发了古镇景区，老槐树成了网红打卡点。他翻到一张游客拍的照片，槐树下立着块木牌，写着“许愿墙”，上面贴满了彩色便利贴。

许曜的鼠标停在照片角落，那里有张泛黄的便利贴，字迹被雨水洇得模糊，却依稀能认出是温菀的笔迹：“等你回来。”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疼得他喘不过气。他想起温菀收到“勿念”那条短信时的表情，想起她在无数个周末坐在槐树下等信的样子，想起她把他的承诺当成信仰，最终却被这信仰拖入深渊。

手机屏幕亮起来，林薇发来消息：“明天跟我去见张总，穿我给你准备的西装。”

许曜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突然抓起车钥匙冲出家门。凌晨的街道空旷得可怕，他开着车在上海的高架桥上疯跑，窗外的霓虹像流动的眼泪，模糊了整个世界。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知道有个地方，有个姑娘，等了他整整七年。

车子最终停在复旦大学门口。他下车时，晨雾正漫过校门，几个抱着书本的学生从身边走过，青春的气息扑面而来。许曜站在当年和温菀视频的梧桐树下，突然想起大一那年，他省吃俭用买了部二手手机，只为每周跟她视频十分钟。

“你看，”他举着手机转了圈，“我们学校的梧桐道，比常巷的槐树还好看。”

屏幕里的温菀笑着点头，眼里的光比星星还亮：“等你带我来。”

那时的风里，好像还飘着常巷的槐花香。

许曜蹲在地上，第一次在这座城市里哭出声。他想起自己曾是常巷最耀眼的少年，眼里装着星辰大海，心里装着一个姑娘。可他终究在名利场里迷了路，把最珍贵的东西，弄丢在了回不去的时光里。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助理发来的日程表：上午九点见张总，下午两点项目评审会，晚上陪林董参加慈善晚宴。

他擦干眼泪，从地上站起来，理了理皱掉的西装外套。阳光穿透晨雾照在他脸上，像很多年前常巷的夏天，只是这一次，再也没有人会蹲在槐树下，等他回家了。

番外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