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院只是漫长康复的序幕。对李玉而言,重新适应“正常”的生活,每一步都像踩在薄冰上,底下是深不见底的自卑与惶惑。
肺部的损伤像一道沉重的枷锁。稍快走几步,胸口便窒闷难当,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干咳,咳得他弯下腰,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脸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慢点,别急。”简隋英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手已经虚扶在他背上。李玉撑着膝盖,等那阵汹涌的咳意过去,直起身时,脸色苍白,嘴唇紧抿成一条倔强的直线,眼神里是强压下的狼狈和对这具不争气身体的厌弃。他没看简隋英,只是哑声道:“...继续。” 然后再次尝试那艰难的呼吸训练,每一次吸气都像在对抗无形的巨石,也像是在惩罚自己。
卧床带来的虚弱感如影随形。站立时间稍长,双腿便像灌了铅,酸软无力,膝盖微微发颤。物理治疗师的声音平稳:“抬腿,保持高度...坚持十五秒...” 李玉额上青筋微凸,每一次抬腿都牵扯着萎缩肌肉的酸痛,汗水无声地浸湿了鬓角。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力量的匮乏,这认知像针一样刺着他,也催生出一股近乎自虐的狠劲。当腿部因力竭而控制不住地轻颤下滑时,简隋英的手适时地、稳稳地托在了他的小腿下方,提供了一点支撑的力。“别泄气,玉玉,稳住。” 简隋英的声音低沉,目光紧锁着他。李玉咬紧牙关,下颌绷得死紧,喉咙里压抑着一声极低的闷哼,充血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虚空的一点,硬是凭着那股不肯向自己低头的倔强,让颤抖的腿又悬停了几秒,才任由它沉重地落下。他大口喘息,胸膛剧烈起伏,脱力地靠在墙上,眼神空洞地盯着自己无力的双腿,那里面翻涌着对自己的失望和无处宣泄的烦躁。“...还...行。”他喘匀了气,声音干涩,更像是在说服自己接受这缓慢的进程。简隋英递过毛巾和水,没说什么,只是拍了拍他冰凉的手臂,那触碰让李玉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
胃部需要小心翼翼的呵护。饮食清淡、寡味,少食多餐。看着简隋英面前色香味俱全的饭菜,李玉低头,沉默地用勺子搅动着碗里稀薄的米粥,动作机械。搅动的频率暴露了他内心的空洞和无声的抗拒。“不合胃口?”简隋英放下筷子,目光落在他低垂的睫毛上。李玉搅动的动作顿了一下,没抬头,声音闷闷的:“...没有。” 他舀起一勺粥,送进嘴里,动作带着一种完成任务般的麻木,仿佛吃下去的不是食物,而是自己无能的证明。简隋英看着他近乎自虐般的顺从,眉心微蹙,把自己碗里一块炖得软烂、撇净了油脂的瘦肉夹到他碗里:“这个你能吃,试试。” 李玉看着那块肉,沉默了几秒,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最终像接受一种无声的施舍,沉默地夹起来吃了下去。偶尔半夜,胃部传来隐隐的抽痛,他会蜷缩起来,紧咬着下唇内侧的软肉,独自忍耐。如果动静稍大惊动了简隋英,简隋英会立刻醒来,低声问:“疼了?” 李玉通常只是闭着眼,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含糊的“嗯”,身体依旧背对着他,蜷缩得更紧,仿佛要将那点不适和打扰到对方的愧疚一同压碎在身体里。简隋英会下床给他倒温水,递上药片。李玉接过,默默吞下,始终没有回头,低哑地说:“...睡吧。...对不起。”
梦魇并未完全远离。冰冷刺骨的海水、令人窒息的黑暗...偶尔仍会撕裂夜的宁静。李玉会猛地惊醒,浑身被冷汗浸透,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得肋骨生疼。他僵硬地躺着,急促地喘息,试图在黑暗中抓住一点真实。几乎在他睁眼的瞬间,简隋英的手臂就伸了过来,将他带进一个温热的怀抱,有力的手掌带着安抚的节奏拍抚着他的背脊。“玉玉,醒醒,是梦,过去了。” 简隋英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李玉的身体在他怀里僵硬了片刻,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急促的呼吸渐渐平复,紧绷的肌肉却并未完全放松。他没有说话,只是将脸更深地埋进简隋英的颈窝,汲取着那一点真实的热度,驱散心底的寒冰,同时也为自己又一次的软弱和依赖感到深深的羞耻。过了一会儿,他才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身体微微松懈下来。简隋英收紧了手臂,无声地叹了口气,能感觉到怀中身体细微的颤抖并非源于恐惧,更像是自我厌弃的余波。
夏天到来,伤痕在皮肤上清晰可见。当他不得不卷起袖子,那些浅淡却无法忽视的痕迹暴露出来时,他的动作会有一瞬间的凝滞,眼神快速扫过,随即移开,带着一种冰冷的、自我厌弃的审视,手指会无意识地蜷缩起来,仿佛想将那不堪的印记抹去。简隋英曾拉过他的手,指腹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轻轻抚过那些凹凸的皮肤。“别碰。”李玉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难堪,想抽回手,却被握得更紧。简隋英捏着他的下巴迫使他抬头,目光锐利如炬,直直看进他眼底深处:“李玉,看着我。这是你活下来的证明。它不丑,它是勋章。” 他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肯定。李玉被迫迎上他灼热的目光,那眼神像探照灯,将他内心的羞耻和狼狈照得无所遁形。他下颌的肌肉绷紧,眼神里闪过一丝刺痛,嘴唇动了动,最终却只是紧抿着,别开了脸,声音干涩而微弱:“...知道了。” 那份“知道”里没有认同,只有沉重的负担和更深的自厌。简隋英看着他强装的冷漠和微微颤抖的指尖,最终松开钳制,用力揉了揉他刺硬的短发,语气带着无奈的心疼:“傻子...活着就好。” 这句安慰,在李玉听来,却像是对他无能现状的另一种注解。
看到简隋英在书房里高效地处理事务,电话不断,决策果断,李玉会感到一种灭顶的窒息感,仿佛自己是被隔绝在玻璃罩外的尘埃,毫无用处。他不会蜷缩在角落,而是会站在书房门口不远的地方,沉默地看着,眼神空洞而遥远,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羡慕、自惭、以及深不见底的无价值感。然后,他会像一抹无声的影子,默默退开,回到自己的沉寂里。一次,简隋英拿着一叠不太重要的文件出来,语气尽量放得随意:“玉玉,有空吗?帮我把这些按日期理一下?我手头有点忙。” 李玉抬眼看他,眼神里带着一丝迟疑和不易察觉的微光,仿佛抓住了一根证明自己“还有点用”的稻草。他沉默地接过文件,走到餐桌旁坐下,整理得极其认真,近乎刻板,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仿佛在完成一项神圣的救赎。完成后,他把整齐得一丝不苟的文件轻轻推到简隋英面前,依旧沉默,只是抬起眼,眼神里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等待评判的专注,那里面藏着深深的忐忑。简隋英快速扫了一眼,点点头,语气带着刻意的轻松:“嗯,很清晰,谢了。” 李玉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紧绷的下颌线似乎放松了一丝,低低地“嗯”了一声,转身离开,但那微微挺直了些的背脊和轻快了一点的脚步,泄露了他内心一丝微弱的、被需要的满足感。然而这满足感很快又被“这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的自厌所覆盖。
他习惯了压抑需求,那几乎成了刻进骨子里的本能,是“不配麻烦别人”的沉重枷锁。客厅空调温度偏低,他只穿着单薄的T恤坐在沙发上,手臂起了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嘴唇也有些失血泛白。他没吭声,只是把抱枕抱得更紧了些,身体微微蜷缩,试图锁住一点暖意,也把自己缩得更小,仿佛这样就能减少存在感,不消耗多余的关注。简隋英从书房出来倒水,一眼瞥见他发青的嘴唇和微微发颤的肩膀,眉头立刻狠狠拧紧,眼中瞬间涌起一股压抑到极致的火气,但那火气的根源是铺天盖地的心疼和无能为力的焦灼。他大步走过去,一把抓过遥控器,“滴”地把温度调高了几度,动作带着显而易见的烦躁。然后他一把扯下自己搭在沙发背上的厚外套,不由分说地、几乎是带着点粗暴地裹在李玉身上,声音压抑着低吼:“冷了不知道吭声?!非要冻死自己?!”
李玉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和那饱含怒火的质问惊得浑身剧烈一颤,仿佛被无形的鞭子抽中。他猛地抬起头,苍白的脸上瞬间褪尽最后一丝血色,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简隋英那句“冻死自己”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捅进了他最深的恐惧和自我厌弃的核心——他确实觉得自己是个废物,是个累赘,连冷暖都无法自理的废物!他眼中那层强装的平静和冷漠瞬间碎裂,露出底下汹涌的、血红的脆弱、难堪和灭顶的绝望。他不是气简隋英,他是气自己!气自己如此不堪!气自己又一次被看穿了狼狈和无能!
“李玉!” 简隋英被他这副瞬间崩溃却又死死压抑着、仿佛灵魂都被抽空的样子彻底击溃了理智。连日来积压的担忧、心疼、看着他自我折磨却无能为力的挫败感在此刻轰然爆发。他猛地弯腰,双手重重撑在李玉身侧的沙发靠背上,将他完全笼罩在自己的气息和汹涌的情绪之下,目光灼灼地逼视着他,声音不再是压抑的低吼,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痛苦的嘶哑:“你说话!你到底要我怎么办?!看着你冷,看着你疼,看着你什么都憋在心里,把自己往死里折腾!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你说啊!”
李玉被他困在方寸之间,那灼热的、带着痛苦和绝望的逼问像海啸般将他彻底淹没。他不是不想说,他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能说什么?说“我冷”?那只会证明他连这点小事都处理不好!说“我心里难受”?那只会显得他更加软弱无能!他所有的情绪,所有的痛苦,最终都化为指向自己的利刃——“都是我的错!是我太没用!是我拖累你!”
他浑身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那是一种被彻底撕碎、剥光所有伪装后的生理性战栗。他猛地低下头,死死咬住下唇,力道之大瞬间让苍白的唇瓣渗出血珠,鲜红刺目。他试图用手臂环抱住自己不断颤抖的身体,手指死死抠进手臂的皮肉里,仿佛想用身体的疼痛来压制灵魂的崩溃。没有哭声,只有喉咙深处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抽气声,像濒死小兽的哀鸣。他把自己缩成一团,几乎要陷进沙发里,用尽全身力气对抗着那股灭顶的羞耻感和自我厌弃,却连抬头看一眼简隋英的勇气都没有。那些皮肤上凹凸不平的印记,在此刻他剧烈颤抖、蜷缩成一团的单薄身影映衬下,显得格外刺眼,无声地诉说着他无法挣脱的身体与灵魂的双重伤痕。空气凝固了,只剩下他压抑不住的、绝望的颤抖和简隋英沉重而痛苦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