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走廊的消毒水味,是严浩翔此后一生都无法摆脱的嗅觉印记。它像一层无形的薄膜,包裹着那个深秋,包裹着贺峻霖第一次倒下时他瞬间停滞的呼吸。
贺峻霖被推进急诊室时,严浩翔整个人都是木的。他背靠着冰凉的瓷砖墙,缓慢地往下滑,直到蹲在地上,双手插进头发里,却连扯的力气都没有。旁边有位老太太在低声啜泣,声音像钝刀子割着他的神经。他盯着地面上一小块反光,那是清洁工刚拖过的水渍,亮得刺眼,亮得他想吐。
医生说,是免疫系统的罕见病变,病因不明,病程不定。严浩翔把那些拗口的医学名词在脑子里翻来覆去地嚼,嚼得牙龈发酸,也没能嚼出一点希望。他只是反复问:“能治好吗?不管花多少钱,用多贵的药……”
医生扶了扶眼镜,避开了他的目光。
病房里,贺峻霖醒来时,脸色白得几乎和枕头融为一体,只有眼睛还是亮的,看见严浩翔,便弯了起来:“浩翔,我怎么了?感觉睡了好长一觉。”
严浩翔挤出一个笑,走过去握住他冰凉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没事,就是太累了,低血糖晕倒了。医生说要好好养养。”他声音放得极轻,像怕惊飞一只落在病脆枝桠上的蝶。
贺峻霖信了。或者说,他愿意信。他抱怨医院的枕头太硬,抱怨空气里那股挥之不去的味道,抱怨窗外的树怎么叶子都快掉光了,光秃秃的真难看。严浩翔就顺着他,给他垫上从家里带来的柔软靠枕,买来清新的香薰悄悄放在角落,又指着窗外一棵尚存几片金黄叶子的银杏树说:“你看那棵,还撑着呢,像不像你,倔。”
贺峻霖笑了,咳嗽了几声,严浩翔的心就跟着揪几下。
最初的兵荒马乱过去,治疗似乎起了些作用。贺峻霖的脸色渐渐有了点血色,能下床走动了,饭量也恢复了些。出院那天,阳光罕见地好,贺峻霖站在医院门口,深深吸了一口气,没吸完,又咳起来。严浩翔立刻拍他的背,动作熟练得让人心酸。
“回家。”贺峻霖缓过气,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嗯,回家。”
家还是那个家,东西的摆放都没变,却又好像处处都不一样了。空气里多了药味,茶几上最显眼的位置摆着分药盒,日历上密密麻麻标注着复查日期和服药时间。贺峻霖很听话,按时吃药,配合复查,甚至开始研究起食疗菜谱,笨拙地学着给严浩翔煲汤。
“你工作那么累,该补补的是你。”贺峻霖把一碗颜色可疑的汤推到严浩翔面前,表情有点忐忑,又有点骄傲。
严浩翔喝得一滴不剩,然后抱着他,下巴搁在他发顶,很久没动。贺峻霖身上有淡淡的药香,还有一丝属于他本身的、像晒过太阳的棉布一样干净的味道。严浩翔贪婪地呼吸着,仿佛这是续命的氧气。
他们好像又回到了从前。一起看电影,看到好笑的片段,贺峻霖会笑得歪倒在他肩上;一起在阳台看日落,贺峻霖会把微凉的手塞进他的口袋里;晚上相拥而眠,贺峻霖的呼吸浅浅地喷在他颈侧,是温的,活的。
只是有些细节,像光滑绸缎下隐藏的疙瘩。贺峻霖的精力明显不如以前了,看着电视常常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呼吸声变得有些重。他吃得越来越少,总是说“中午吃多了不饿”。他咳嗽的次数增多了,有时严浩翔在书房,能听见隔壁压抑的、闷闷的咳声,等他快步走过去,贺峻霖总是已经停下,对他露出安抚的笑:“没事,呛了一下。”
严浩翔什么也不说,只是更紧地抱着他,或者默默去给他倒一杯温水。他偷偷咨询医生,医生说,病情可能进入了一个相对平稳的平台期,但也可能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必须密切观察。
观察。严浩翔观察着他睫毛颤动的频率,观察他微笑时嘴角牵动的弧度是否勉强,观察他偷偷背过身去时肩膀的细微抖动。每一个微小的变化,都在他心里投下巨大的、无声的阴影。
转折点在一个普通的星期三傍晚。严浩翔提前结束工作回家,想给贺峻霖一个惊喜。打开门,家里很安静。他叫了一声“霖霖”,没有回应。心里莫名一慌,他换了鞋往里走,看见贺峻霖蜷在沙发里,好像是睡着了。走近了,才看见贺峻霖脸色惨白,额发被冷汗浸湿,贴在皮肤上,一只手无意识地按着胸口,指节捏得发白。旁边地毯上,掉着几颗白色的药片。
严浩翔觉得全身的血都凉了。他冲过去,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霖霖?贺峻霖!”
贺峻霖费力地睁开眼,眼神先是涣散,慢慢才聚焦在他脸上。他扯出一个极淡的笑,声音轻得像气音:“你回来啦……我……有点困,睡着了。”
“这是什么?”严浩翔捡起地上的药片,是强效止痛药,医嘱上写明“疼痛无法忍受时方可服用”。
贺峻霖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垂下眼帘:“……没什么,刚才有点头疼,就吃了一颗,不小心掉地上了。”
严浩翔看着他,看着他那浓密睫毛下极力掩饰的痛楚,看着那努力维持平静却控制不住微微颤抖的嘴唇。一直绷着的那根弦,在这一刻,“铮”地一声,断了。不是轰然巨响,而是某种内部彻底崩塌的、无声的碎裂。
他没有吼,没有质问,只是慢慢地、慢慢地跪倒在沙发前的地毯上,伸出手,用指尖极轻极轻地碰了碰贺峻霖冰凉的脸颊。然后,眼泪毫无征兆地滚了下来,一颗接一颗,砸在贺峻霖的手背上,滚烫。
贺峻霖慌了,想去擦他的眼泪:“浩翔,你别……我真没事……”
“别装了。”严浩翔握住他的手,把脸埋进他的掌心,声音闷哑,带着崩溃的湿意,“霖霖,求你了,别装了……我快撑不住了……疼就告诉我,难受就告诉我……别一个人忍着……”
贺峻霖所有强撑的力气,在这句话里,倏然流散了。他不再说话,只是反握住严浩翔的手,很用力,指甲几乎掐进他的肉里。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严浩翔压抑的、破碎的抽泣声,和贺峻霖逐渐无法控制的、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
那层小心翼翼维持的、名为“好转”的薄纱,被彻底撕开了。底下露出的,是疾病狰狞迅猛的真面目。
贺峻霖的情况急转直下。再次住院,病房从普通单间换到了更安静也意味着更严重的楼层。止痛药的剂量不断增加,从口服到针剂。他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大部分时候都在昏睡,或者被疼痛折磨得意识模糊。
严浩翔辞掉了所有能推的工作,日夜守在病房。他给贺峻霖擦身,按摩浮肿的四肢,在他被噩梦魇住时紧紧抱住他,在他因剧痛蜷缩时一遍遍在他耳边说“我在”。他飞速地消瘦下去,眼窝深陷,胡子拉碴,只有看着贺峻霖时,眼睛里还有一点微弱的光。
那是一个阴沉沉的下午,窗外飘着冬天的第一场细雨,冷冽入骨。贺峻霖难得清醒了一会儿,精神似乎也好了一些,甚至说要坐起来看看窗外。严浩翔小心地扶起他,在他背后垫了好几个枕头。
贺峻霖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看了很久,忽然轻轻说:“浩翔,银杏叶子,应该都掉光了吧。”
“嗯,差不多了。”
“真快啊。”贺峻霖叹息般地说了一句,转过头来看他。他的眼睛依旧很亮,却像燃尽了最后灯油的烛火,是一种澄澈的、近乎透明的亮,映着严浩翔憔悴不堪的脸。“对不起啊……”他声音很轻,“还是没藏住。”
严浩翔摇头,拼命摇头,喉咙堵得发不出声音。
贺峻霖想笑一下,却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这一次,不同于以往压抑的闷咳,来得又急又猛,他整个上半身都弓了起来,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严浩翔慌忙去按呼叫铃,手抖得按了几次才按准。
贺峻霖咳得撕心裂肺,然后,严浩翔看到了他这辈子都无法忘记的一幕——一丝刺目的鲜红,从贺峻霖苍白的嘴角溢了出来,顺着下巴蜿蜒而下,滴落在雪白的被单上,迅速泅开一小朵触目惊心的花。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被无限拉长、凝固。严浩翔看着那抹红,眼睛瞪得极大,瞳孔却缩得极小,整个世界的声音、色彩、气味都褪去了,只剩下那一点不断扩大的红,红得灼眼,红得绝望。
贺峻霖的咳嗽慢慢平息下去,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软软地向后倒去,严浩翔下意识地接住他。贺峻霖靠在他怀里,嘴角的血迹还在慢慢渗出,他抬起沉重的手,似乎想替严浩翔擦掉脸上不知何时汹涌而下的泪水,却抬到一半就无力地垂落。
严浩翔猛地握住那只冰冷的手,紧紧地,用尽全身力气地握住,仿佛这样就能抓住正在飞速流逝的生命。他低下头,额头抵着贺峻霖的额头,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混着贺峻霖嘴角的血,分不清彼此。他哭得全身发抖,像个丢失了最珍贵宝物的孩子,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破碎,绝望,再也拼凑不起一句完整的话。
“霖……霖霖……”
贺峻霖的瞳孔有些涣散,目光却努力地聚焦在他脸上,那里面没有恐惧,只有深深的不舍和歉疚。他的嘴唇动了动,气若游丝,严浩翔把耳朵凑到他唇边,才听清那几个字:
“别……哭……”
“下……”
后面的话,消散在了急促奔进来的医护人员脚步声和仪器尖锐的鸣响里。严浩翔被轻轻拉开,他僵直地站在床边,看着医生护士围上去,看着那些冰冷的器械,看着贺峻霖被放平,看着他的胸口起伏越来越微弱……
他的世界,在那一天,彻底失去了声音,也失去了颜色。
葬礼很简单,符合贺峻霖生前的喜好。墓地选在一处安静的半山腰,旁边就有一棵老银杏树,只是冬日里,只剩下遒劲的枝干,直指苍灰色的天空。
墓碑上的照片,是贺峻霖生病前拍的,笑得眉眼弯弯,无忧无虑。严浩翔站在墓碑前,站了很久,久到山间的薄雾打湿了他的外套和头发。他没有哭,眼泪好像在那天下午已经流干了。他只是看着照片,一遍遍用目光描摹那熟悉的轮廓。
他俯下身,指尖细细地抚过冰凉的墓碑,抚过碑上刻的名字,抚过那小小的照片。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像怕惊扰一场易醒的梦。他的手指在“贺峻霖”三个字上反复流连,仿佛那是爱人温热的皮肤。
然后,他慢慢地、慢慢地,在墓碑旁坐了下来,背靠着坚硬的石碑,就像过去无数个夜晚,他靠在贺峻霖柔软温暖的肩头。初春的风还很冷,带着泥土和残雪的气息。他觉得很累,前所未有的累,骨头缝里都透着冰冷的倦意。
他闭上眼睛,把脸颊轻轻贴在冰冷的石碑上。恍惚间,那坚硬粗糙的触感,仿佛变得柔软了一些,甚至传来一丝极微弱的、熟悉的温度。他好像听见有人在他耳边轻轻叹了口气,叫了一声“浩翔”。
严浩翔的嘴角,极慢极慢地,向上弯了一下。一个平静的、甚至带着点释然的弧度。他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自己靠得更舒服些,仿佛只是要在爱人身边小憩片刻。
山风拂过光秃秃的银杏枝桠,发出呜咽般的轻响。远处传来模糊的鸟鸣。夕阳的余晖,给冰冷的石碑和依偎着它沉睡的人,都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温暖得不真实。
渐渐地,他的呼吸变得均匀,绵长,与风声、树声融在了一起。紧绷的眉宇舒展开来,脸上最后一丝痛苦挣扎的痕迹也悄然褪去,只余下一片近乎安宁的空白。
真安静啊。
他想着,意识沉入一片温暖的黑暗。黑暗的尽头,好像有光。光影里,站着一个人,穿着他们初次见面时那件白色的毛衣,转过身来,对他灿然一笑,唇红齿白,眼眸清澈,身后是漫天金黄的银杏叶,徐徐飘落。
那人对他伸出手,声音清脆明亮,带着一如既往的亲昵和一点点狡黠的抱怨:
“浩翔,你怎么才来?”
严浩翔也笑了,毫不犹豫地,朝着那片光和那个人,迈出了脚步。
山间最后一丝余晖敛尽,暮色四合,万物归于寂静。只有那棵老银杏树,沉默地矗立着,守护着树下永不分离的依偎,等待着下一个,或许永远不会再来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