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部卿亲王赏樱宴上那声惊天地泣鬼神的“筝上鼾”,如同投入平安京社交泥塘里的一颗重磅生石灰,咕嘟嘟冒了好几天也没见彻底沉淀下去。末摘花的名号,在“深不可测”和“行为艺术鼻祖”这两层金光闪闪的迷雾之后,又被强行焊上了第三道更加炫目的光环——“境界超拔、化腐朽为神奇”的奇女子!(主要宣传口径来自源氏公子门下那几位被彻底洗脑的近侍)。
消息传到末摘花那座破宅时,李蔓正努力指挥着老侍女和一个耳聋眼花的老仆妇,尝试用两根腐烂过半的竹竿,在庭院里撑起一块满是破洞的旧麻布,意图充当“遮光板”——她嫌弃前两天太阳太大,把她唯一的睡觉角落晒得滚烫。
“境界?超拔?” 李蔓听完老侍女磕磕绊绊、表情宛如见鬼的转述,鼻子里哼出两道带着灰尘的白气,顺手把捣乱的、试图爬出破麻布的老蟑螂一脚踩扁,“我看他们是‘发癫’的境界最拔尖!一群闲得蛋疼!有这功夫,不如帮我把这破布窟窿堵住实在!”
兵部卿王府的噩梦经历让李蔓对一切“贵族社交活动”产生了严重的PTSD。她打定主意,这辈子就抱着她那破宅、她的草席子、她那个未来堆肥中心预备区(角落里自生自灭的名贵花尸),打死也不踏出大门一步!外面的世界太可怕!尤其是那个源氏!看人的眼神跟X光扫描机似的!李蔓每每回想起来,脊梁骨还嗖嗖冒冷气。
然而,人倒霉起来喝凉水都塞牙缝,躺着装死也能被精准空投。
初冬的第一场细雪尚未落下,一张更加华丽、带着浓重宫廷熏香气、盖着御印的帖子,如同精准制导导弹,穿过重重破败门庭,炸在了李蔓面前的地板上。老侍女这次连哭带哆嗦都用不上了,直接扑通跪地,面白如纸:“小……小姐!宫中……五节……五节舞会……敕令……所有有封号的贵女……务必……务必列席……为新帝陛下奉上歌舞之仪……”
李蔓:“……”
新帝登基?五节舞会?她?奉上歌舞?!
这次是真真切切的皇命!不去?不是像兵部卿那样可以讨价还价的!是直接刀架脖子!
破败的常陆亲王府邸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慌!老侍女和几个幽灵仆妇翻箱倒柜,把压箱底几代祖宗不知哪年穿过的、霉味和樟脑丸味交织的“稍微能见人”的衣物翻了出来。老侍女急得嘴上燎泡,一边念叨着“祖宗保佑”,一边疯狂用草木灰和皂角(疑似变质的)水浆洗。李蔓则看着那几件颜色诡异、款式古董、还带着不明污渍的“晚礼服”,心凉了半截。
“非得穿这些?”李蔓指着霉斑点点的破布,感觉上次的香料混合PTSD都要复发了。
“没……没了!小姐!再穷不能穷朝廷体面!”老侍女哭腔浓重。
“那……能不能……”李蔓弱弱地提议,“我就站最角落,露个背影意思意思?”
“万万不可啊小姐!宫中规矩!列席、站位、进退皆有礼数!走错了是要问罪的!”老侍女的恐慌溢于言表。
无奈之下,李蔓再次被塞进了那辆嘎吱作响的破牛车,像只捆扎过度的粽子,在初冬微凉的晨风里,驶向那座壁垒森严、富丽堂皇得能让乡下老咸鱼眼晕的皇宫。
五节舞会是平安时代宫廷最隆重的庆典之一,为贺天皇即位而设。紫宸殿前宽广的庭院张灯结彩(白日也燃着灯烛),华丽的重重锦帷设下观礼台。亲王、公卿、殿上人按品秩排开,衣着华美得如同置身天界云锦图。盛装的贵女们更是百花争艳,云鬓高耸,十二单衣层层叠叠,行动环佩叮当,香气浮动。
李蔓被一个面无表情、气质如冰刀的宫女引到观礼台的某个角落。这位置确实如她所愿——紧挨着冰冷的朱漆廊柱,前方人群层层叠叠,视野极差,只能看到前面几位贵妇繁复如建筑的高高发髻顶端。唯一好处是头顶有殿宇宽大深邃的檐角遮蔽,光线略暗。
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香风,混杂着无数华服上携带的不同熏香、贵妇们精调的脂粉气、还有殿内暖炉里飘出的炭气和某种昂贵木料燃烧的气息……对于习惯了霉味与草腥的李蔓来说,这混合型“空气香料炸弹”的威力,丝毫不亚于兵部卿王府的赏樱会!她被熏得头晕眼花、胃里翻腾,仿佛下一秒就要把早上那碗带泥沙的过滤水原样奉还给皇宫的青石地面。
“叮——” 清脆的铜磬声响起。
大乐师手中的指挥棒划破空气。早已排练多时的庞大宫廷乐团开始奏响庄严肃穆又带着祭祀色彩的乐曲。数十名穿着雪白狩衣、手持洁白竹叶(或者类似装饰)的童子鱼贯而出,动作整齐划一地跳起舒缓的群舞。
接着是少女们优雅舒缓的独舞、双人舞……每一个转身、每一个移步都带着刻进骨子里的程式化韵律,配合着鼓点与笛声,精准而……漫长。
李蔓的困意如同涨潮的海水,一波波冲刷着她的理智防线。眼睛被前方繁复的发型和晃动的珠翠刺激得发花,鼻子被混合香料摧残得麻木,耳朵里灌满了庄重但毫无起伏的宫廷旋律……
不能睡!这次是真睡过去就真要掉脑袋了!李蔓在心里掐着自己那点可怜的清明。怎么熬?怎么熬!
她的脑子在疯狂运转,试图找到一点能锚定神智的现实支点。昨天……昨天老侍女在偏院里忙活什么来着?
哦!老侍女在院子里架了个小破炉子,拿半块破瓦片当锅,不知从哪个耗子洞里翻出来一小堆倭瓜籽(平安时代没有葵花籽),加了点盐巴和院子里的某种药草叶子碎屑,拿小木棍扒拉着翻炒!一边炒一边还在神神叨叨念着咒语似的祈祷,大概是期望用这点“奢侈品”贿赂新帝陛下或者路过神明,保她家小姐今天平安无事?
最后炒出来一小把焦黑不均、带着点糊味和奇异药草香的……玩意儿?老侍女珍而重之地捧给她:“小姐,拿着!万一……万一饿了,能顶一顶!这可是老婆子压箱底的护身符了!”
李蔓当时嫌弃那东西看着灰扑扑像耗子药,但不知为何顺手就揣进了自己那件霉味最轻、内衬相对完好的单衣袖袋深处……
念头一起!那点奇特的味道记忆仿佛穿透了重重熏香的屏障,在舌尖复活了一点点带着烟火气的咸香和焦糊味!
她的手下意识地伸进袖袋。指尖触到了几颗小小的、硬硬的、表面似乎还有点粗糙盐粒的东西。掏出来一小把。
黑乎乎的!大小不一!有的甚至焦黑成炭!看起来确实像某种暗黑系料理的失败品!
李蔓犹豫了零点一秒。但旋即,一股强烈的、类似于在春运火车硬座车厢里熬过漫漫长夜急需一包榨菜续命的渴望主宰了她!管它呢!总比晕过去掉脑袋强!她需要一点真实的刺激!一点接地气的味道!一点能把那该死的睡意和更该死的香料味挤走的玩意儿!
趁着全场目光都聚焦在殿前中央一个身姿旋转似流风的舞姬身上(应该是某个亲王家的郡主),李蔓背靠冰凉的大柱子,借着前面几位贵妇高大发髻和沉重后襟的掩护,极其迅速地将其中一颗丢进了嘴巴。
咬!
咯嘣!
一种极其粗粝但异常真实的硬壳破碎感传来!然后是舌尖尝到的那一点……微乎其微的咸味、糊味、还夹杂着某种劣质药草的苦涩回甘?!
够劲!够提神!
更重要的是,这动作本身所带来的隐秘刺激感!像上课偷吃辣条!像开大会在桌子底下玩手机!那点小小的反抗禁忌带来的肾上腺素飙升,瞬间把困倦冲淡了几分!
李蔓找到了续命良方!她悄悄调整姿势,把自己塞进柱子和垂落帘幔形成的更深一点的阴影里。袖袋里的黑瓜籽,成了她对抗这个精致牢笼的唯一武器!
一颗。
两颗。
咯嘣。咯嘣。
声音轻微,但在一片庄重的丝竹乐声、肃穆的观礼氛围中,这细密而富有节奏的“咯嘣”声,如同清汤里落进了一只活蹦乱跳的小强,突兀得让人头皮发麻!
三颗。
四颗。
咯嘣。咯嘣。咯嘣……
她嗑得很专注。牙齿开合,精准磕开硬壳,灵巧地挑出里面那点微小的、连牙缝都不够塞的、几乎尝不出味道的籽仁肉沫(大半还是糊的)。然后下意识地,很自然地将那轻飘飘的、细小的瓜子壳碎片,拢在手心,趁人不备,极其娴熟地顺着大柱子角落和帘幔的缝隙……塞了进去!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宛如深谙摸鱼之道的老油条!
然而,再好的掩护也挡不住声音和……味道?尤其是当她塞进去那些“零食”时,细微的“咯嘣”声和那焦糊味混杂着劣质药草的奇特气息,如同黑暗中的萤火虫,实在是太出众了!
李蔓没注意到,她右前方一排,正襟危坐、发髻巍峨如山的藤壶女御,在她塞进第五颗时,那原本垂敛端坐的优雅身姿,脖颈似乎极其轻微地、不易察觉地扭动了一点点角度,鼻翼也几不可闻地翕动了一下,像是捕捉到了某种异样的气息来源。但她的礼仪面具太过完美,很快又恢复了原状,只是捻着念珠的手指节奏……似乎微妙地乱了半拍。
左前方隔着两排的槿姬(六条妃子之女,清冷依旧),耳廓在“咯嘣”第三次响起时非常轻微地动了一下。她并未回头,但那握着扇柄(并未展开)的手指,关节却微微收紧。她旁边的明石姬(源氏在须磨遇见的平民才女,今日破例得以列席,神态谦卑中带着紧张),似乎被那声音吸引,视线忍不住微侧,恰好瞥见了柱子阴影里那个靠着柱子、肩膀似乎在轻微耸动(嗑瓜子的动作)的身影轮廓——还有那张帷帽下檐不经意间半露的……醒目的红鼻头!是她?!明石姬立刻触电般收回目光,但眼底的惊愕和一丝难以置信的困惑却挥之不去。
李蔓正沉浸在与焦糊瓜籽搏斗、塞壳藏匿的摸鱼大业中,忽然感觉一股沉重的压力从侧面袭来。她微微侧目(视线被帷帽和柱子双重遮挡),眼角余光瞥见紧挨着她站的,不知何时换了一位。这位身形高大,穿着深紫色的十二单,每一层衣料都厚重精致,端坐的姿态如同一座沉默的山岳,散发出一股不怒自威的端庄严肃气场——正是光源氏的正妻,葵上夫人!
葵上夫人在她被分到这个角落位置时就已经在隔壁不远(李蔓当时没注意)。此刻,这位平安京最高贵的夫人之一,端正的目光并未看向舞池中央,而是笔直地、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审视和……某种奇异的复杂情绪,越过中间那点微不足道的阻隔(对她而言),精准地落在了李蔓靠着柱子的那半边身体上!尤其是她拢在袖子里、正进行着罪恶勾当的手!
葵上夫人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紧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弧度。她似乎也捕捉到了那极其细小的“咯嘣”声和若有似无的异样气味。那审视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似乎要刺穿帷帽,钻进李蔓袖袋里,看个究竟。
压力山大!李蔓的嗑瓜子动作瞬间卡壳!差点没把自己的舌头当瓜子咬了!卧槽!怎么挪这边来了?这位置不是挺角落的吗?!那位看她的眼神也太……太有侵略性了吧!像教导主任抓现行!
李蔓心跳骤停!危机感让她瞬间化身为壁虎!她屏住呼吸,硬生生将刚刚掏到嘴边、还没来得及塞进去的一颗最大最黑(也最焦糊)的瓜籽,用力捏进掌心!整个人僵直不动,后脑勺紧紧贴在冰凉的朱漆大柱子上,恨不得与柱子融为一体!
整个动作停滞下来。只有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咚咚作响!比中央太鼓的鼓点还要沉闷有力!
葵上夫人审视的目光在她僵硬的姿态上停留了数息,那微蹙的眉头并未舒展。接着,这位端庄的夫人缓缓地、极其自然地转回了她高昂的头颅,重新将视线投向殿前舞池的方向,下颌微抬,仿佛刚才那片刻的凝视从未发生。
警报暂时解除?李蔓感觉后背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她偷偷吐出一口气,捏着那颗救命(也可能是催命)的焦糊瓜籽,像握着一颗引信不明的炸弹,再也不敢轻举妄动。瓜籽能提神不假,但被这位明显不好惹的大佬盯上,后果恐怕比掉脑袋还严重!是时候启动终极保命技能了——
装死!
李蔓调整了下姿势,确保自己靠着柱子,腰背挺直(相对而言),帷帽角度精准遮挡视线(避免被葵上余光扫到),双手规规矩矩交叉叠放于膝盖上方(那粒焦糊瓜籽被汗水濡湿,藏在掌心最深处),目光(隔着帷帽)放空,聚焦于虚无的前方!宛如一尊被时光定格、虔诚观礼的……破布雕像!同时调动全身意志力,努力驱逐睡意,抵御香料攻击!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爬行。
舞乐似乎换了好几轮?童子群舞换成了壮汉?丝竹缓曲变成了金钲急促?李蔓都通通没留意。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明显轻松欢快些的鼓乐响起。应该是礼仪性歌舞结束,开始进入自由赏玩交流时间了?殿内原本肃穆的气氛为之一松。
李蔓感觉周围空气的密度也松懈了些许,但葵上夫人那无声的威压仿佛余震未消。就在这时,左侧偏殿的回廊方向,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几声极低、显得气急败坏的斥责:
“混账!你是怎么做事的!如此重要的日子!怎能任这腌臜秽物落在廊下!若被哪位贵人看到、踩到,岂不是天大的祸事?!”
“……女房大人息怒!奴……奴也不知!方才清扫分明没有!不知怎的,就在这帷幕后面……突然……”另一个声音惶恐至极,带着哭腔。
“不知?!还不快给我清理干净!一粒壳子也不许留!”
李蔓心里咯噔一下!瓜子壳?露馅了?
她心虚地想再往柱子阴影里缩一缩,眼角余光(受限的针眼视野)却瞥见前方——葵上夫人似乎也听到了那隐隐的斥责和“瓜子壳”几个字。这位端庄的夫人身形极其轻微地僵了一下。接着,在李蔓惊恐的感知中,葵上夫人那原本只是微微侧向她这边的、端庄的头颅,似乎……似乎又极其缓慢、极其自然地,向她这个方向……调整了约莫一度角度的微小偏差?!
虽然她依旧目视前方,但李蔓有种极其强烈的直觉,那冰冷精准的目光,再次如同无形的探针,锁定了她这边!甚至……可能落在了她此刻规规矩矩交叠、但掌心汗湿握着一颗糊瓜籽的那只手上?!
要完!
李蔓感觉连当破布雕像的权利都要被剥夺了!救命稻草嗑瓜籽被发现!还被葵上夫人盯上!皇宫地面能让她刨个洞钻进去吗?!她无比后悔为什么要揣那包耗子药味的破瓜籽来!还有那该死的老侍女!什么压箱底的宝物!分明是压箱底的催命符!
就在李蔓被脑补的“砍头菜市口”画面吓得魂飞天外、僵硬得快要当场石化风干之际。
一个如同初雪融化、清泉流淌般的温柔嗓音,带着恰到好处的热络和一丝好奇,忽然插了进来,精准地在李蔓耳边炸响,化解了那无形的冻结场域:
“常陆亲王家的姐姐安好?上次樱下……真是……令人印象格外深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