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九从来没有这么幸福过。虽然阿渡那块木头在情爱一事上依旧懵懂未开窍，但日复一日的相伴相守，那种被稳稳接住、妥善安放的归属感，让他几乎快要忘记过往的漂泊与苦难。他沉浸在这样简单却满足的日子里，以为岁月会一直这般平静流淌下去。
然而，这份持续了四年的安稳幸福，在这一日被猝然击碎。
那本是一个寻常的午后，阿九正蹲在集市口的告示栏前，仔细筛选着门派新发布的一些跑单任务，琢磨着接哪个既划算又顺路。旁边有几个路人凑在一起闲聊，声音不大不小，正好飘进他耳朵里。
“……听说了吗？就南边那个挺偏的古田村？出大事了！”
“啥大事？快说说！”
“死人了！死了好多人！听说几乎……几乎都没了！惨呐！”
“啊？！怎么回事？闹匪了？还是瘟灾？”
“不像……邪门得很！听说就活了两个，一个十六，一个刚二十！”
“诶？你说这巧啊，都是束发及弱冠的娃……但不对啊，那地方的‘血求命安’不是还有两年才到日子吗？怎么提前……”
“古田村”三个字像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劈中了阿九！
他浑身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冻结，手里的任务单飘然落地也毫无所觉。那些被他刻意深埋、以为早已远去的恐怖记忆，伴随着“血求命安”这四个血腥的字眼，如同挣脱牢笼的猛兽，咆哮着将他吞噬！
他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快，眼前甚至黑了一瞬。他什么也顾不上了，任务、银钱、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他像疯了一样冲过去，一把死死抓住那个还在喋喋不休的路人的肩膀，手指用力得几乎要掐进对方的骨头里！
“你刚才说什么？！古田村怎么了？！再说一遍！！”阿九的声音嘶哑尖锐，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恐慌，眼睛瞪得极大，里面血丝瞬间弥漫，“谁死了？！怎么死的？！！”
他那状若癫狂的模样把那个路人吓了一大跳，周围的人也纷纷看了过来。
“哎、哎哟！你谁啊！放手！疼！”那路人吃痛，用力想甩开他，却被阿九抓得死紧。
“说啊！！”阿九几乎是在咆哮，脸色惨白如纸，全身都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那个他拼尽全力逃离的噩梦之地，那个埋葬了他所有童年阴影的血腥祭坛……怎么会突然……没了？！
难道是因为他？！
这个念头如同最毒的冰锥，瞬间刺穿阿九的心脏，冻僵了他所有的血液。他逃走后，刻意屏蔽了所有关于古田村的消息，像鸵鸟一样将头埋进沙子里，以为不听不看，那血腥的宿命就追不上他。
可如今……全村几乎死绝！只留下两个恰好符合祭祀年龄的少年！
是因为他当年逃走了吗？是因为祭祀被破坏，所以鸩凛神（或者那些坚信鸩凛神存在的人）降下了更残酷的惩罚？用全村人的血，来弥补那次失败的献祭？
如果他不逃走，是不是至少……不会连累那么多无辜的人？如果他现在不回去，下一次周期到来时，是不是还会有其他地方、其他无辜的人，因为同样的理由被无差别地杀戮？
巨大的恐惧和滔天的负罪感如同两只巨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几乎无法呼吸。手心瞬间沁出冰冷的冷汗，四肢百骸都开始发软。
他猛地松开了那个被他抓得龇牙咧嘴的路人，踉跄着后退了两步，眼神空洞而绝望。
“疯子……”那路人揉着发痛的肩膀，骂骂咧咧地赶紧躲开了。
阿九却什么也听不见了。他的世界里只剩下“古田村死绝了”这几个字在疯狂回荡，伴随着无数模糊的、鲜血淋漓的想象。
他忽然猛地转身，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打一般，朝着那个被他称之为“家”的破庙方向，发疯似的狂奔而去！
街道、行人、喧嚣……所有的一切都成了模糊的背景。他脑子里一片混乱，恐惧、自责、迷茫、还有一丝深埋的、对那片土地无法彻底割舍的牵连……种种情绪撕扯着他。
他一路跌跌撞撞，几乎是摔进庙门的。
“阿渡！阿渡！！”他嘶哑地喊着，声音里带着哭腔和无法掩饰的惊惶，冲进院子，慌乱地寻找着那个能让他安心身影。
院子里空荡荡的，只有风吹过葡萄架叶片的沙沙声。阿渡常坐的那张石凳上空空如也，他擦拭刀具的角落也不见人影。
“阿渡？阿渡！”阿九又急切地喊了两声，回应他的只有一片寂静。
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心脏。阿渡不在？他去哪儿了？在这种时候，他迫切地需要那个沉默却强大的身影在身边，需要那份冰冷的安定感来支撑他几乎要崩溃的情绪。
他下意识地就想冲出去找，脚步已经迈向了院门。
可就在那一瞬间，一股巨大的、冰冷的阻力猛地攫住了他！
脚步生生顿在原地，仿佛被无形的锁链拖住。
这是他自己的事。
是古田村的事，是鸩凛神的事，是那些血腥祭祀和因他可能而起的屠杀……这一切，和阿渡又有什么关系？
阿渡收留了他，给了他一个家，教他识字，听他吹笛，忍受他的吵闹和偶尔逾距的亲近。
他已经得到了太多太多，多得他几乎快要忘记自己原本是个什么样的灾星，背负着怎样的厄运。
他怎么还能、怎么还敢，把这样滔天的祸事和深重的罪孽带到阿渡面前？把他拖进这摊浑水里？
万一连阿渡也……
那个可能性让阿九如坠冰窟，浑身发冷，连骨髓都透着一股寒意。
声音死死地卡在喉咙里，再也喊不出那个名字。所有的急切和恐慌，都被更深的、自我厌弃的恐惧所取代。
他缓缓地、一步一步地后退，背脊重重地撞在冰冷的廊柱上，然后无力地滑坐下去。
他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却发不出一点哭声，只有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抽气声。
心口疼得没办法呼吸。
阳光透过葡萄架的缝隙，斑驳地落在他蜷缩成一团的身上，却带不来丝毫暖意。院子里安静得可怕，只剩下风吹叶响，和他自己绝望的心跳。
他该怎么办？
他能怎么办？
巨大的茫然和孤立无援的感觉，如同沉重的巨石，将他死死压在地上，动弹不得。
……
也许只有他死了，为期十四年的循环才会归位。
可是之后呢？古田村已经不在了，杀戮还会继续吗？
可现在只有他能救他们。
这个念头如同毒藤般缠绕上阿九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让他窒息。也许……只有他这个“祭品”彻底消失，这场围绕古田村、围绕鸩凛神的血腥轮回才能真正结束。
他不能再拖累任何人了，尤其是阿渡。
他不敢再犹豫，生怕多待一刻，自己的决心就会动摇。他决定，就在今晚，趁阿渡熟睡时偷偷离开。至于阿渡那边……
他忍着心口的剧痛想，就留一封信吧，骗他说自己只是忽然想去远方游历一番，看看更大的世界……
夜色渐深，破庙里一片寂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虫鸣。阿九躺在床上，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地听着身旁阿渡均匀沉稳的呼吸声。那呼吸声像往常一样，带着令人安心的节奏，可今夜，却像钝刀一样一下下割着他的心。
他等了很久很久，久到以为天都快亮了，才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坐起身。月光透过窗棂，朦胧地照亮阿渡沉睡的侧脸，轮廓冷硬却莫名显得安宁。
阿九的心揪紧了。他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极轻极轻地探过身，伸出手指，颤抖着，想要确认阿渡是否真的睡熟了。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阿渡鼻下那温热的呼吸时——
一只冰冷而有力的手猛地攥住了他的手腕！
阿九吓得魂飞魄散，还没来得及惊呼，那只手的主人一个巧劲，扣住他的腰猛地往下一捞！
“哇——！”阿九天旋地转，惊呼声脱口而出，整个人毫无防备地重重跌回床榻，正好摔进阿渡骤然张开的怀抱里，被结结实实地箍住。
他惊魂未定地抬头，正对上阿渡在黑暗中骤然睁开的眼睛。那眼睛里没有丝毫刚醒的迷蒙，只有一片清醒的、冰冷的锐利，如同盯紧了猎物的夜枭，在月色下泛着令人心悸的寒光。
“想去哪儿？”阿渡的声音低沉得可怕，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手臂像铁钳一样紧紧锁着阿九的腰，不容他挣脱分毫。
他根本就没睡！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