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九闲暇时最爱摆弄他那支旧笛子。笛声清越,时而欢快如林间雀鸣,时而悠扬如山间流水,给这荒僻的破庙平添了许多生气。阿渡虽无半分音乐细胞,却总是阿九最忠实的听众。无论他是在廊下擦拭刀具,还是在树下静坐,只要笛声响起,他便会停下手中事,静静地听。
阿九见他喜欢,一时兴起便要教他。挑了一支最简单的调子《思乡曲》,耐心地教他指法、气息。奈何阿渡于此道实在毫无天赋,手指僵硬得像握刀,气息也控制不住,明明该是婉转相思意,到他笛孔里出来,却变成了呜咽嘶哑、如同鬼魅夜哭的怪响。
“噗——哈哈哈!”阿九第一次听时,毫不客气地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快飙出来,“阿渡!你这吹的是招魂曲吧?思乡的人没引来,孤魂野鬼怕是要来一打!”
阿渡放下笛子,看着笑得毫无形象的阿九,脸上没什么表情,却老老实实地承认:“……吹不来。”
但他说“吹不来”时,眼里并没有放弃的意思,反而带着一种认真的执拗。隔天,他不知从哪儿也买回了一支质地不错的竹笛。
于是,往后许多个夜晚,破庙里除了风声虫鸣,又多了一种坚持不懈、却实在算不上悦耳的笛声。阿渡极有耐性,对着那曲谱,一遍又一遍地吹着那首《相思曲》,尽管每次都被阿九调侃“魔音灌耳”、“隔壁山头的狼都要被你招来了”,他也只是默默听着,然后继续练习。
阿九见他真心想学,便拉着他去城里相熟的乐坊伙计那儿,想让人家专业人士指点一二。奈何那伙计满口“气韵”、“意境”、“弦外之音”,说得玄之又玄,阿渡听得眉头越皱越紧,愣是一句话也没听明白,只觉得比杀人还难。
最终,他还是选择了最笨的办法——回去自己练。不追求什么气韵意境,只固执地、一遍遍地重复那首《思乡曲》的调子。渐渐的,那声音虽然依旧生硬,却也不再是鬼哭狼嚎,至少能听出个大概旋律了。
日子就在这笛声、笑声和偶尔的打闹声中飞快流逝。这座原本破败的庙宇,在他们的照顾下,也渐渐有了“家”的模样。漏雨的顶补好了,斑驳的墙重新粉刷过,院子里甚至还搭起了一个小小的葡萄架。阿九手巧,用捡来的石头和木头做了些简陋却有趣的摆设。
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这句话,似乎也悄悄熨帖了那颗冰冷空寂了太久的心。
转眼岁末,除夕将至。空气里仿佛都弥漫着一种热闹而温馨的年味。阿九早早开始张罗,剪了窗花,写了福字,还兴致勃勃地提出:“阿渡,今年除夕,我们请些朋友来家里吃饭吧?”
他说的“朋友”,多是些市井里认识的手艺人、小贩,还有乐坊那个虽然说话听不懂但心肠不错的伙计,都是些寻常却热闹的普通人。
阿渡对此并无异议,自己也因为阿九受过他们招呼,只是点了点头:“好。”
于是,破庙——或许此刻该称之为“家”的院子里,第一次将迎来如此多的、带着欢声笑语的客人。
庭院里张灯结彩,大桌上摆满了阿九和请来的厨娘忙活了一天的佳肴,香气四溢。众人围坐,杯盏交错,欢声笑语不断,给这坐落在山野的庙宇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热闹生气。
酒过三巡,气氛正酣。那个卖杂货玩意儿、肚子里有点墨水的店铺老板刘金羽捋着不存在的胡子,笑着提议:“光吃喝有什么意思?今日佳节,不如咱们来行个飞花令助兴如何?简单些,就说带‘月’字的诗词歌赋都成!”
众人纷纷叫好,这游戏既风雅又不算太难,正合适。
唯有阿九心里“咯噔”一下。他偷偷瞟了一眼身旁的阿渡。阿渡依旧坐得笔直,面无表情地听着,仿佛周遭的热闹都与他隔着一层。阿九自己是没正儿八经上过学堂,但后来为了混饭吃,也偷摸着认了些字,勉强能应付几句。可阿渡……他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过往岁月里怕是只有杀戮和生存,何曾接触过这些风花雪月?
他正暗自着急,想着怎么帮阿渡圆过去,或者找个借口让他避开。那刘金羽却已经笑着开了头,举杯道:“提月之诗!我先来……‘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李白大人的,简单吧?哈哈哈!”
下一个人立刻接上:“‘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苏轼的!”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气氛热烈,诗句一句接一句。
接下来,所有人的目光,或好奇或善意或带着几分看热闹的意思,都落在了阿渡身上。
阿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桌下的手悄悄拽了拽阿渡的衣角,准备随时替他喝酒认罚。
阿渡在众人的注视下,沉默了片刻。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眼神空寂,仿佛在回想什么,又仿佛只是在感受这喧闹中的寂静。
就在有人快要忍不住打圆场时,阿渡忽然开口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平稳,带着一种与他气质截然不同的、古老的韵律,缓缓吟道: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诗句落下的瞬间,院子里有那么一刹那的寂静。
这几句诗,并非最简单直白的那类,却带着一种超脱时空的苍茫和淡淡的哀愁,从阿渡口中吟出,竟有一种奇异的契合感。仿佛他并非在背诵诗句,而是在陈述某种他早已洞悉的、关于生命与流逝的真相。
刘金羽最先反应过来,抚掌赞叹:“妙啊!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兄台好品味!”
众人也纷纷跟着称赞,原本些许的疑虑和看热闹的心思都变成了惊讶和欣赏。
阿九更是瞪大了眼睛,像是第一次认识阿渡一样,傻傻地看着他。
他居然会?还说得这么好?
阿渡接受着众人的目光,脸上依旧波澜不惊,只是微微侧过头,极快地看了一眼目瞪口呆的阿九。那空寂的眼底,似乎极快地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微光,像是星芒一闪而逝。
可是阿九还是担心,万一只知道一些些呢?刚才那句或许是侥幸记得,万一接下来接不上,岂不是更尴尬?他胡思乱想着。
恰在此时,新一轮又开始了。这次转到了对面一位书生模样的年轻人,他笑着吟了一句:“‘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欧阳修的词,应景吧?”
下一个立刻接上:“‘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
诗句又飞快地传了过来,眼看又要轮到阿渡这边了。
这次,阿渡几乎没有停顿。在上一句尾音刚落时,他便自然地接了下去,声音依旧平稳低沉,却带着一种别样的韵味:
“‘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
这句出自秦观《八六子》,情思婉转,意境优美,没有刚才的苍茫与凄凉。
院子里再次响起几声低低的赞叹。刘金羽眼睛更亮了:“秦少游的词!兄台真是深藏不露啊!”
阿九愣住了,嘴巴微微张着,看着阿渡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心里的担忧渐渐被巨大的惊讶和好奇所取代。
这家伙到底偷偷读了多少书?
飞花令的热闹刚歇下几分,酒意微醺间,席间一位约莫豆蔻年华、穿着鹅黄新衫的少女,脸颊红扑扑的,手里把玩着花球笑着提议道:“光是吟诗作对多没劲!不如我们来抛花球吧?我这儿有个香囊,抛到谁手里,谁就得表演个才艺,好不好?”
这提议新鲜有趣,立刻引来一片附和叫好声。少女笑着背过身,将手中那个绣着并蒂莲的精致花球高高抛起。
那香囊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在众人的笑闹和注视下,不偏不倚,竟是直直落入了……阿渡怀里。
一时间,所有的目光再次聚焦到了阿渡身上。气氛比刚才飞花令时更多了几分看好戏的期待和好奇。这位沉默寡言、气质冷冽的兄台,方才吟诗惊艳四座,不知才艺又会是何等模样?
阿九的心也提了一下,但随即又生出几分期待和好奇。他会表演什么呢?舞剑?那他肯定在行,或者还有什么别的隐藏技能?
在众人的注视下,阿渡沉默了片刻。他低头看了看怀中的香囊,然后站起身,并未走向空地,而是转身走向廊下角落的那张石桌。
在阿九惊讶的目光中,他从石桌上拿起了一样东西——正是那支他每晚都会练习、被阿九调侃了无数次的竹笛。
阿九先是一愣,随即心里“咯噔”一下。不是吧?阿渡真要当众吹笛子?虽然他最近是进步了不少,但那水平顶多算是从“鬼哭狼嚎”提升到了“调子基本正确但毫无韵味”的程度,离“才艺表演”可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呢!这要是当众吹出来……
阿九心里有些担心,但是想到那鬼魅哭吼般的笛声又忍不住偷笑,最终只是端坐着,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阿渡似乎完全没感受到阿九的担忧和周圍好奇的目光。他站定,手持竹笛,姿态依旧有些生硬,却带着一种异常的专注。他微微闭眼,似乎在调整气息。
院子里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屏息期待着。
然后,笛声响起了。
依旧是那首他练习了无数遍的《思乡曲》。
第一个音符出来的瞬间,阿九就下意识地闭了闭眼,已经做好了听到魔音贯耳、并迎接众人尴尬目光的准备。
然而,预想中的生硬和跑调并未出现。
笛声初起时还有些涩滞,但很快便流畅起来。音调准确,节奏平稳,虽然依旧缺乏那些乐坊大家所说的“气韵”和“情感”,却意外地干净,甚至带着一种与他本人气质相符的、冷冽而纯粹的质感。
他吹得很认真,每一个音符都咬得很清晰,指法转换间虽算不上行云流水,却也毫无错漏。那简单的、诉说相思的调子,在他笛声中,少了几分缠绵悱恻,却多了一种空旷寂寥的意味,是月光下的独自徘徊,又像是不归人的哀吟。
院子里鸦雀无声,半响过后,阵阵掌声轰然响起。
“好……好啊!”“这曲儿让俺想到俺家乡了!呜呜呜,我好久没见那儿的好苗头了……”
阿九听得呆住了。他瞪大了眼睛,看着月光下阿渡专注吹奏的侧影,看着他微微颤动的睫毛和稳定的手指。这还是那个能把《相思曲》吹成《招魂曲》的阿渡吗?
一曲终了,最后一个音符缓缓消散在夜空中。
阿渡放下笛子,表情依旧平淡,仿佛只是完成了一项寻常任务。
短暂的寂静后,院子里爆发出一阵真诚的掌声和叫好声。
“好!吹得好!”
“没看出来啊!兄台还有这一手!”
“这曲子听着耳生,但别致!别致!”
阿渡对着众人微微颔首,算是回礼,然后拿着笛子,走回自己的座位坐下,将那个花球随手放在了阿九面前。
阿九还沉浸在惊讶和一种莫名的、与有荣焉的喜悦里,他看着眼前那个精致的花球,又看看身旁一脸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的阿渡,忍不住凑过去,压低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笑意问道:“你什么时候练得这么好了?”
阿渡侧头看他,眼神里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类似于“满意”的情绪,但语气依旧平淡:“每天。”
只是简单的两个字,却让阿九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想起无数个夜晚,无论寒暑,阿渡都会拿着那支笛子,在廊下或者院子里,一遍又一遍地吹着同一首曲子,雷打不动。
真的,只要足够坚持,笨脑袋也能开窍。
阿九看着阿渡的侧脸,忽然觉得,这个除夕夜,因为身边这个人,变得格外不同,也格外温暖。他悄悄伸出手,在桌下轻轻握了一下阿渡的手指,然后飞快地松开,脸上漾开一个大大的、灿烂的笑容。
远处烟花灿烂,大伙们的笑声和歌声散在风里,日日传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