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十二点的钟摆声没准时响起。
司梦游是被冷醒的。后颈的皮肤像贴了块冰,他猛地睁开眼,视线里却不是自己那间堆着漫画书的卧室——是片刺目的白。
白瓷砖从脚下攀到天花板,空气里飘着消毒水和铁锈混合的味道,浓得呛人。他低头,看见自己戴着副乳胶手套,右手攥着块沾了深色液体的抹布,湿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橡胶渗进来,带着种黏腻的重量。
“快点。”
身后传来个声音,很低,像被砂纸磨过。司梦游没回头,身体先动了起来。他蹲下身,视线落在地板的缝隙上,那里凝着几滴已经半干的暗红。抹布擦过去的时候,他听见纤维摩擦瓷砖的“沙沙”声,每一下都像刮在神经上。
这是间浴室。镜子碎了半块,裂纹像蛛网似的罩着对面墙壁上的淋浴喷头,喷头还在滴水,“嗒,嗒”,敲在瓷砖上,和他的心跳声叠在一起。浴缸边缘有个模糊的鞋印,浅灰色,纹路像是工地上的胶鞋。他下意识地用抹布盖住,转圈,用力擦,直到那片瓷砖比周围亮上一个色号才停手。
“那边。”那个声音又响了,带着点不耐烦。
司梦游的目光移向洗手台。台面上扔着个玻璃杯,杯口沾着圈淡红,杯壁上印着半个模糊的指纹,指尖朝左,指节处有道浅浅的疤——他甚至能看清那道疤的形状,像条蜷缩的小蛇。他拿起杯子,走到马桶边,拧开盖子,把杯子塞了进去。水流“哗啦”一声卷走玻璃碎片时,他忽然想起什么,又弯腰检查垃圾桶。
垃圾桶里有团揉皱的纸巾,上面洇着点湿痕。他用戴着手套的手指夹起来,塞进外套口袋。口袋里还揣着个东西,硬邦邦的,他摸了摸,是串钥匙,金属链上挂着个掉了漆的皮卡丘挂件。
“走了。”
身后的人开始移动,脚步声很轻,像踩在棉花上。司梦游最后看了眼浴室,白瓷砖干净得发亮,除了那半块碎镜子,这里像从未发生过任何事。他跟着那个模糊的背影走出浴室,穿过一条走廊,楼梯间的声控灯随着他们的脚步亮起来,昏黄的光线下,他看见对方的裤脚沾着点泥,裤腿上有个破洞,露出脚踝上块青黑色的胎记。
快到一楼时,他忽然停住了。楼梯转角的窗台上放着盆仙人掌,盆是裂的,用胶带缠了三圈,仙人掌的刺上挂着根棕色的线,细细的,像是什么东西上掉下来的流苏。他走过去,用手指捏住那根线,轻轻一扯,线掉了下来。
“你在干什么?”那个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惊慌。
司梦游把线塞进另一个口袋,没说话。他跟着那人走出单元楼,晚风灌进领口,带着深秋的凉意。小区门口的路灯闪了两下,灭了。黑暗里,他听见那人发动摩托车的声音,引擎“突突”地响着,越来越远。
他站在原地,摘下手套,随手扔进垃圾桶。指尖触到空气的瞬间,那股黏腻的触感突然消失了,消毒水的味道也淡了下去,像是被风吹散了。
……
“唔。”
司梦游猛地坐起身,胸口剧烈起伏,额头上全是冷汗。窗外天刚蒙蒙亮,窗帘没拉严,一道灰白的光斜斜地打在地板上,照出他卧室里熟悉的混乱——漫画书堆在床头,拖鞋一只在床边,一只卡在床底。
他低头看手,手心干热,没有手套的痕迹,也没有那黏腻的触感。
是梦。
他松了口气,倒回床上,却再睡不着了。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那些白瓷砖、碎镜子、滴水的喷头……还有那根棕色的流苏,触感清晰得像还捏在指尖。
手机在床头柜上震动起来,屏幕亮着,显示“哥”。
司梦游划开接听,声音还有点哑:“喂?”
“醒了?”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惯有的疲惫,背景里能听见键盘敲击声,“过来一趟,局里附近的早餐摊,我请你。”
“不去,困。”司梦游揉着太阳穴,试图把那些梦境碎片摁下去。
“别废话,”司梦勇的声音沉了沉,“昨天晚上出了个案子,死在老城区的出租屋里,现场……有点棘手。”
司梦游的指尖突然一麻。
“死在哪儿?”他听见自己问,声音有点发飘。
“富安里,三楼的一间浴室。”司梦勇顿了顿,补充道,“现场被处理过,干净得过分,跟之前那几起一样。”
富安里。
浴室。
干净得过分。
司梦游闭了闭眼,那股消毒水混着铁锈的味道,仿佛又从记忆深处钻了出来。他没说话,司梦勇在那头叹了口气:“过来吧,顺便帮我看看。你那脑子不是总有些奇奇怪怪的直觉吗?说不定这次能撞上。”
挂了电话,司梦游坐在床上,盯着自己的手。那双手刚才还戴着乳胶手套,攥着沾血的抹布,现在却干干净净,指甲缝里连点灰都没有。
他起身,换衣服,洗漱。镜子里的自己脸色发白,眼下有淡淡的青黑。他掬了捧冷水拍在脸上,试图清醒点,可抬起头时,总觉得镜子里的裂痕还在,像蛛网似的,罩着他的眼睛。
出门时,他顺手抓了件外套。口袋里空空的,没有钥匙,也没有那根棕色的流苏。
早餐摊在公安局斜对面,司梦勇已经坐在塑料桌边了,面前摆着两碗豆浆,一笼包子。他穿着警服,袖口挽着,露出小臂上道浅疤——那是去年抓小偷时被划的。看见司梦游过来,他把其中一碗推过去:“吃。”
“案子怎么样?”司梦游坐下,没动筷子。
“死者是个女的,三十多岁,在附近开杂货店的。”司梦勇喝了口豆浆,眉头拧着,“法医初步判断是钝器击打头部致死,死亡时间大概在昨晚十一点到凌晨一点之间。但现场……”
他顿了顿,像是在斟酌词句:“浴室里一点血迹都没找到,瓷砖缝都擦过,洗手台、门把手,所有可能沾指纹的地方,全被处理干净了。凶手甚至把可能沾了痕迹的玻璃杯扔进了马桶,冲得连碎片都没剩。”
司梦游的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节奏和梦里那滴水声重合了。
“有没有找到什么特别的?”他问,声音很轻。
“有个垃圾桶被清空了,只在袋底发现点湿纸巾的碎屑。还有,楼梯转角的窗台上,一盆仙人掌的刺断了几根,上面缠着点纤维,像是……某种布料的流苏。”司梦勇抬头看他,“怎么了?你这表情不太对。”
司梦游猛地停住了敲击的手指。
他看着司梦勇,看着他哥哥眼里的困惑和疲惫,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他能说什么?说他昨晚梦见自己在富安里的浴室里,帮着凶手擦干净了所有痕迹?说他记得那个模糊的背影,记得那双沾泥的胶鞋,记得脚踝上的青黑色胎记?
说出来,只会被当成没睡醒的胡话。
“没什么,”他低下头,拿起一个包子,咬了一口,面有点干,噎得他喉咙发紧,“可能……凶手是个做体力活的?”
“何以见得?”司梦勇挑眉。
“直觉。”司梦游含糊地说,“感觉……他可能穿胶鞋,工地上那种。”
司梦勇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你这直觉还挺具体。行,我让人去查查附近的工地。”他没再多问,低头继续吃包子,大概只当这又是弟弟随口说的胡话。
司梦游没再说话,慢慢嚼着包子。阳光越来越亮,照在豆浆碗上,泛着白花花的光。可他总觉得自己还站在那片刺目的白瓷砖里,听着水滴敲在地上,“嗒,嗒”,像敲在空荡的骨头上。
他不知道,那根被他“扔进梦里”的棕色流苏,此刻正躺在公安局的证物袋里,等着被司梦勇和他的同事们反复研究,却始终找不到它该有的位置。
就像他自己,此刻坐在早餐摊前,离真相只有一张桌子的距离,却浑然不觉,自己早已是那场罪恶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