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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烬生白

青灯渡信

铜箱里的灰烬积到半寸厚时,阿砚开始在清晨清扫。竹扫帚的竹枝磨得发亮,扫过箱底的声响很轻,像怕惊扰了沉在灰里的念想。楚峰蹲在石屋门口磨凿子,青石磨石被凿子蹭出细碎的火星,晨光漫过他肩头,在身后的石料堆上投下细长的影子,像谁伸着手臂在守护什么。

“昨儿后半夜,有人往狮嘴里塞了封信。”楚峰把凿子往石桌上顿了顿,火星溅在刚刻好的莲花纹里,瞬间灭了,留下点点黑斑。他拿起块细砂纸,慢慢打磨凿子的刃口,“没写收信人,只画了个官帽,帽翅歪歪扭扭的,像是手抖得厉害。”

阿砚的扫帚停在箱角。那里有片没烧尽的纸,边缘卷成焦黑的圈,中间露出个模糊的“贪”字,墨迹发乌,像是用掺了烟灰的墨写的。这让他想起去年在河底捞起的那些账册残页,魏坤的人当年为了销毁罪证,把账册扔进河里,墨色被水泡得发乌,却仍能认出些触目惊心的数字——“克扣米粮三十石”“虚报河工四百余名”,每笔都浸着河工的血汗。

驿道上的芦苇白絮快落尽了,露出底下发青的苇杆,一节一节的,像记着日子的竹筹。王小二背着竹篓走过时,篓里的信纸发出沙沙响,最上面那张贴着片干枯的艾草,是从天津桥的石狮子嘴里捡的。“楚大哥,张校尉让俺问,抚恤金发完了,要不要立块碑?”少年的手掌在石料上蹭了蹭,新刻的莲花沾着他的体温,石面被捂得发暖。

楚峰的凿子往石料里扎得更深,石屑簌簌落在他脚边,堆成小小的山。“碑上要刻三百多个名字。”他的声音透过凿子传到石料里,震得石屑微微发颤,“每个名字旁边,都刻朵莲花,要刻得不一样,就像他们活着的时候,各有各的模样。”

阿砚把焦纸扔进铜箱,突然闻到股熟悉的烟火气。师父留下的那张纸条从怀里滑出来,“信到不了阴途,能到人心”几个字在晨光里泛着暖黄,纸角的炭灰沾在阿砚的指尖,带着点温热。他想起昨夜铜箱发出的轻响,像有人在里面轻轻叹了口气,那声音很轻,却让他整宿没睡安稳,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要从灰烬里钻出来。

正午的日头很烈,晒得青瓦发烫,艾草的香味浓得呛人。黄衣信使的身影刚出现在驿道尽头,阿砚就认出他了——那身青布衫在阳光下格外扎眼,比明黄官服更让人觉得突兀。这次他没带锦盒,怀里揣着个油纸包,油纸被汗水浸得发透,边角往下滴水,在驿道上洇出串深色的点。

“陛下说,魏坤的党羽在江南还有窝点。”信使把油纸包往石桌上放,里面的点心散出甜香,是长安有名的芙蓉糕,“让楚将军……或者你,去查。陛下说了,查出一个,赏黄金百两,官升三级。”

楚峰的凿子正卡在石料的裂缝里,闻言猛地一拔,石片崩到铜箱上,发出清脆的响,像冰裂的声音。“我不去。”他的声音比石片还硬,凿子被他攥得发白,指节处的旧伤裂开了,渗出血珠,滴在石料上,晕成朵小小的红莲花,“这里的碑还没刻完,那些名字还等着安家。”

阿砚打开油纸包,里面的芙蓉糕被压得有些变形,糯米粉裹着的豆沙馅露出来,甜腻的香味和艾草的清苦混在一起。“俺也不去。”他把糕点往王小二手里塞了块,少年咬了一大口,豆沙沾在嘴角,像抹了点胭脂,“信还没送完,铜箱离不开人。”

信使没再坚持,只是盯着铜箱里的灰烬出神。那些没烧尽的纸灰在箱底铺得很平,像层薄雪,被阳光照得发亮。“陛下说,要是想通了,随时让人去长安报信。”他的靴子踩过门槛时,带起的风掀起了阿砚怀里的纸条,师父的字迹在风里轻轻晃,像在摇头。

傍晚起了雷,乌云压得很低,把渡信驿罩在灰蒙蒙的阴影里。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瓦上,溅起的水花打湿了铜箱,箱壁上的莲花纹被雨水冲刷得愈发清晰。阿砚往箱里铺油纸时,看见最底下那层灰烬里,有片纸没被烧透,上面写着“饶命”两个字,墨迹被雨水晕得像团黑雾,顺着纸纹往下淌,像在流血。

楚峰的石屋里亮着灯,油灯的光晕在雨雾里晃,凿子声混着雷声传出来,很稳,一下是一下,像在跟雷声较劲。阿砚走过去时,看见他正在石料上刻“王河”两个字,笔画深得快要把石头劈开,石屑混着雨水往下掉,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泥堆。

“这些名字,得刻得经得住雨打。”楚峰的额角渗着汗,混着石粉流进眼里,他却没眨眼,只是用手背蹭了蹭,“不然对不起那些在水里泡了整年的信。王河当年是石匠,最懂石头的性子,得让他的名字在碑上站得稳。”

阿砚蹲在旁边看,石料上的“王”字最后一横拉得很长,像座桥,把“河”字护在底下。他想起王小二说过,他爹总说“河上得有桥,心里得有念想”,现在楚峰把这话刻进了石头里。

雨停时,铜箱突然发出轻响,像有什么东西破壳而出。阿砚掀开箱盖,看见那片写着“饶命”的纸正在慢慢蜷起,边缘的焦黑一点点褪去,最后化作一缕青烟,在油灯的光晕里打了个旋,只留下片干净的白,像被雨水洗过的天空。

他忽然明白,有些信烧了不是没了,是把脏东西烧干净了,剩下的白,是良心终于透了气。就像魏坤那些党羽,不管逃到哪里,只要夜里想起河工的冤魂,就总得找个地方寄封信,把压在心头的石头卸下来——铜箱就是这样的地方,能让黑的变成白的,让沉的变轻的。

楚峰的凿子还在响,石料上的“王河”两个字已经刻完了,旁边的莲花也快成型,花瓣朝着铜箱的方向,像是在望着那片干净的白。阿砚往石屋里添了盏灯,灯光照亮楚峰手背上的伤口,血珠滴在莲花的花心,像给花点了蕊。

夜色渐深,铜箱里的灰烬安静下来,那片干净的白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光。阿砚知道,只要这铜箱还在,只要有人还在往里面寄信,这片白就会一直亮着,像盏灯,照着那些迷路的良心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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