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峰的石屋里堆起半墙石料时,天津桥的石狮子嘴里换了新的艾草。新采的艾草带着水汽,绿得发亮,被风一吹,香气顺着桥拱往桥洞钻,和河底的淤泥味混在一起,生出种奇异的清苦。阿砚蹲在桥拱下数那些嵌进狮爪的信,指尖在青石板上的刻痕里蹭过——那是楚峰昨夜补刻的莲花纹,还带着新凿的白痕。
“魏坤判了斩立决。”张校尉的靴子踩过水洼,溅起的泥点落在阿砚账本上,在“魏坤”两个字上洇出深色的斑。他身上的官服还没换,腰间的玉带沾着酒气,显然是从庆功宴上赶来的。“他那些党羽招了,说河工的饷银都被他们吞了,还故意拖延工期,才让去年汛期决了堤。”
阿砚翻到账本最后一页,三百一十三个名字后面都画了个小小的叉,墨迹被水浸得发乌,像干涸的血痕。只有“王小二”三个字旁边,添了朵刚刻的莲花,是用朱砂描过的,红得刺眼。“家属都通知到了?”他的指尖划过“王河”两个字,那是王小二爹的名字,旁边记着“石匠,善刻莲”。
“最远的那个州县,信使刚回来。”张校尉往桥头望,老妇人提着篮子往这边走,篮子里的纸钱比上次多了些,还插着两支白幡。“说有个老汉接到信,当场就哭晕了,醒了又笑,说儿子终于有信了——那老汉的儿子,就是当年带头要饷银,被魏坤的人打死在工棚里的。”
楚峰的凿子突然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在桥洞里荡出回音。阿砚抬头看见他盯着老妇人的篮子,手里的石料上刻着半朵莲花,凿痕深得快要裂开,石粉顺着指缝往下掉,像在掉眼泪。“我去看看驿馆。”楚峰捡起凿子往回走,背影在桥拱的阴影里缩成团,肩膀微微发颤。
张校尉看着他的背影笑,笑声里带着点酒意:“这小子,以前在战场上都没这么紧张过。”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油布层层裹着,解开时露出枚铜印,印纽是只展翅的仙鹤,在阳光下泛着冷光。“陛下让我给你的,说渡信驿以后归你管,不用受兵部辖制,连官印都给你铸好了。”
阿砚没接那枚印。他看见老妇人把信塞进石狮嘴里,这次的信上系着红绳,结打得歪歪扭扭,却很认真,像在模仿楚峰教的莲花结。“当家的,朝廷还了咱们清白。”老妇人的声音混着水声,带着哭腔却很有力,“你在那边,该放心了,儿子说要把你的牌位请进祠堂呢。”
铜印在阳光下泛着冷光,阿砚突然想起师父说过,有些印信,比石头还沉。他记得师父临终前,把渡信驿的铜钥匙交给自己,说:“管驿馆不用官印,用心就行。”此刻掌心的账本边角薄铜硌得生疼,倒比那枚官印更让人踏实。
“俺要这没用,信能送到就行。”阿砚把布包推回去,布角蹭过张校尉的玉带,带起阵脂粉香——听说张校尉新纳了妾,是个唱曲儿的,就爱用这种香粉。他忽然觉得,这香粉味和老妇人身上的艾草味比起来,淡得像水。
回驿馆的路上,楚峰的脚步很慢,手里的石料被捏得发热。石料上的莲花已经刻得初具模样,只是花心处留着个小小的凹痕,像没填完的心事。“我以前在府衙审案,总觉得证据最重要。”他突然开口,石屑从指缝漏下来,落在驿道的草叶上,“直到看见王小二抱着信纸哭,才明白有些东西,比铁证更实在。”
阿砚想起那天的情景,王小二抱着那封带米香的家信,蹲在地上肩膀抽抽,眼泪砸在信纸上,晕开好大一片墨迹。少年没哭出声,却把信纸按在胸口,像抱着块滚烫的石头,仿佛那纸上的字能焐热他整个人。
“那些信上的字,比供词真。”阿砚踢着路边的小石子,石子滚进芦苇丛,惊起只青蛙,“魏坤他们在供词上盖了手印,却抵不过河工信里的一个‘家’字。”
驿馆门口堆着新到的竹篾,是王小二从镇上买来的,青黄相间,还带着竹节的清香。少年蹲在地上编竹骨,指尖被篾条划破了,血珠滴在竹片上,晕成个小小的红点,他却浑然不觉,只顾着把竹条弯出莲花的形状。
“楚大哥,你看这个。”王小二举起个编好的灯笼架,形状像朵没开的莲花,花瓣还紧紧裹着,“俺娘说,爹以前总编这个给俺玩,说等桥修好了,就挂满灯笼,让夜里赶路的人能看见家。”
楚峰接过灯笼架,用凿子在竹骨上刻了道浅痕,刚好把少年滴的血珠圈在里面。“这里要弯些,像真莲花的瓣,经得住风吹。”他的声音很轻,阿砚看见他喉结动了动,“我爹以前也教过我刻东西,他是个石匠,总说石头能记住事儿。后来他死在战场上,我就再也没碰过凿子,觉得那玩意儿太沉。”
铜箱突然发出嗡鸣,低低的像远处的雷声。阿砚掀开箱盖,看见里面的信纸在轻轻颤动,那些写着“收麦”“晒谷”的字迹正在慢慢变淡,墨色渗入箱底的木纹,像雨水融进了土地。他想起老刘的婆娘说,家里的麦子收了就会磨成粉,藏在缸里能存整年,这些字大概也在铜箱里扎根了。
黄衣信使傍晚来时,带了壶酒,酒壶是青瓷的,上面画着游鱼,和铜箱上的花纹很像。“陛下说,这是长安的桂花酿,给你暖暖身子。”他把酒放在石桌上,目光落在楚峰的石屋里,那里的石料堆得快顶住屋顶了,“还说楚将军要是想回长安,随时都能回去,禁军统领的位置还给他留着。”
楚峰正往石料上抹桐油,棕刷在石面上划过,留下亮亮的油痕,莲花的纹路在油光里愈发清晰。“不回了。”他的凿子敲在石桌上,发出清脆的响,“这里的莲花,还没刻完。”他指了指墙角堆着的石料,每块上都画着莲花的草稿,有的刚起笔,有的已经快成型。
阿砚给信使倒了杯酒,酒液金黄,在粗瓷碗里晃出涟漪。他看见信使袖口里露出的半张纸,上面写着“师父”两个字,笔锋和师父留在铜箱里的纸条一模一样。风从瓦上吹过,艾草的香气混着酒香飘过来,铜箱里的信纸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有人在低声念着什么,一句句都是“回家”。
夜深时,阿砚被铜箱的响动吵醒。他起来一看,箱里的信纸竟自己立了起来,像一群站着的人,在月光下投下细长的影子。最上面那封是老刘写的,此刻正对着石屋的方向微微倾斜,仿佛在看楚峰刻的莲花石碑。
他忽然明白,楚峰为什么总说石头能记住事儿。那些刻在石碑上的莲花,那些写在信上的字,那些藏在心里的念想,其实都没消失,只是换了种方式活着——像这铜箱里的信,像石屋里的凿子声,像王小二编的莲花灯笼,在渡信驿的月光里,慢慢开出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