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
不是愈合,是结痂。一层厚厚的、麻木的硬壳包裹着白新羽的心脏。他依旧住在北京的那个公寓,空旷得像座陈列馆。角落里挂着那件不属于他的雪豹作训服,手腕上戴着那块尺寸过大、刻着“羽”字的表。时间像钝刀子割肉,最初的撕心裂肺被一种更深沉、更无望的等待取代。肩胛骨的旧伤在每一个阴雨天,每一场寒流来袭时,都固执地提醒他昆仑山的那一夜,提醒他那个被舍弃的瞬间,也提醒他那个杳无音信的“失踪”。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队长的承诺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每一次电话响起,白新羽的心都会骤然紧缩,又在得知是无关消息后沉入更深的海底。他不再酗酒,只是沉默地工作,沉默地生活,像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只有摩挲表盘时眼底一闪而过的痛楚,泄露着冰山下的汹涌。
第五年的冬天,北京异常寒冷。一场大雪覆盖了整座城市,天地间一片死寂的白。白新羽肩上的旧伤疼得他彻夜难眠,仿佛有冰锥在骨头缝里搅动。就在这样一个冰冷的清晨,门铃响了。
门外站着两位军官,一位是雪豹大队现任的队长,另一位是陌生的面孔,神情肃穆得如同这冰封的天气。白新羽的心猛地沉下去,沉到一个连疼痛都感觉不到的深渊。他扶着门框的手指关节泛白,几乎要嵌进门板里。
“白新羽同志,”队长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我们……找到了俞风城。”
“活……活着?”白新羽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巨大的、不敢置信的狂喜刚要冲上头顶,却在看到对方眼中那深不见底的悲悯时,瞬间冻结。
“活着。”队长艰难地点头,但紧接着的话,却像淬了剧毒的冰凌,狠狠扎进白新羽的心脏,“但是……情况非常糟糕。我们是在一次跨境联合行动中,从一个极端组织控制的秘密囚禁点营救出来的。他……被俘了将近五年。”
白新羽眼前一阵发黑,他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才勉强稳住身体。肩胛骨的旧伤在这一刻爆发出撕裂般的剧痛,几乎让他窒息。
“被俘……五年?”他喃喃重复,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味。
“是。”另一位军官开口了,声音平板,却字字诛心,“根据我们掌握的情报和初步评估,他遭受了长期、系统性的……非人折磨。身体机能严重受损,多处陈旧性骨折,内脏也有不可逆的损伤。最严重的是……”军官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最不残忍的措辞,“他的精神……完全崩溃了。记忆出现了严重断层,认知功能受损。简单说……他可能,谁也不记得了。”
谁也不记得了。
这五个字,像五颗子弹,精准地射穿了白新羽五年里用绝望和等待构筑的所有壁垒。
世界瞬间失去了声音,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又骤然停滞的轰鸣。他感觉不到墙壁的冰冷,感觉不到肩膀的剧痛,只感觉到一种灭顶的、冰冷的洪流将他彻底淹没。
“他在哪?”白新羽听见自己的声音,遥远得不像自己发出的。
“昆明,军区总医院的特殊疗养中心。”
飞机在轰鸣中降落昆明。南方的冬日带着湿冷的潮气,阳光苍白无力。白新羽一路沉默,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简隋英陪着他,担忧的目光从未离开过他苍白如纸的脸和紧握到指节发青的拳头。那块手表被他死死攥在手心,冰冷的金属几乎要嵌进皮肉里。
疗养中心的环境清幽,却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消毒水味道,冰冷而疏离。穿过长长的、寂静的走廊,白新羽的脚步越来越沉重,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在病房门口,队长和一位穿着白大褂的心理医生拦住了他。
“白同志,请做好心理准备。”医生的声音很温和,却带着职业性的冷静,“俞风城同志目前处于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状态,伴有解离性失忆。他对过去的一切,包括自己的身份,都极度混乱或彻底遗忘。任何刺激,包括熟悉的面孔、声音,都可能引发他的强烈恐惧或攻击行为。他现在……就像一个被困在自己世界里的、极度惊恐的孩子。”
白新羽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他点了点头,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门。
病房里光线柔和,异常整洁。窗边,背对着门口,坐着一个穿着病号服的瘦削身影。那背影,曾经是白新羽在训练场上追逐的目标,是昆仑山风雪中挡在他身前的依靠,是午夜梦回时最清晰的轮廓。
可如今,那背影单薄得像一张纸,肩膀塌陷下去,脖颈以一种脆弱的角度弯曲着。仅仅是一个背影,就透着一种被彻底摧毁、碾碎后残留的死寂。
白新羽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无法呼吸。他几乎是屏着气,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到那个身影的侧面。
“风城……” 声音出口,是破碎的哽咽,带着五年积攒的所有思念、痛苦、怨恨和此刻汹涌而上的、几乎将他撕裂的悲恸。
坐在椅子上的男人,缓缓地、极其迟钝地转过头来。
白新羽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是俞风城的脸。
轮廓依稀还在,曾经飞扬跋扈的眉眼,高挺的鼻梁,紧抿时带着倔强弧度的嘴唇……但一切都被一层厚厚的、无形的冰壳覆盖了。他的脸颊深深凹陷,皮肤是一种病态的苍白,布满了新旧交错的浅淡疤痕。最让白新羽浑身血液冻结的,是他的眼睛。
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盛满骄傲、戏谑,偶尔也有对他流露温柔的眼睛,此刻空洞得如同两口枯井。没有焦距,没有情绪,没有一丝一毫的光亮。它们只是茫然地“看”着白新羽的方向,却仿佛穿透了他,落在一片虚无的、只有他自己能看到的恐怖景象里。
时间仿佛凝固了。白新羽能听到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巨响,能感觉到自己浑身都在无法控制地颤抖。他张了张嘴,想喊他的名字,想问他“你还疼吗”,想告诉他“我来了”……可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烙铁堵住,一个字也发不出。
他颤抖着伸出手,极其缓慢地,想要触碰那张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的脸。指尖离那苍白的皮肤只有寸许距离。
就在这时,那双空洞的眼睛,极其轻微地转动了一下,视线似乎终于落在了白新羽的脸上。
没有惊讶,没有疑惑,更没有白新羽在绝望深渊里隐秘期盼着的、哪怕一丝一毫的熟悉。
只有一片彻底的、冰冷的、令人窒息的茫然。
然后,一个沙哑的、干涩的、仿佛许久未曾使用过的、带着孩童般困惑和深深疲惫的声音,轻轻响起:
“你……是谁?”
三个字。
轻飘飘的三个字。
却像三座巨大的冰山,轰然砸下,将白新羽仅存的、摇摇欲坠的世界彻底碾成齑粉。
“你……是谁?”
白新羽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指尖冰凉。他看着那双空洞的眼睛,看着那里面映出的自己——一个同样破碎不堪、面目全非的倒影。
五年。
一千八百多个日夜的煎熬等待。
无数次在噩梦中惊醒,呼喊他的名字。
肩上那道为他留下的、每逢阴雨便噬骨疼痛的伤疤。
手腕上这块刻着他名字、日夜相伴的手表……
所有刻骨铭心的爱恋,所有深入骨髓的怨恨,所有在绝望中滋生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渺茫希望……
在“你是谁”这三个字面前,都成了一个天大的、残酷到令人发笑的笑话。
他不是等来了一个活人。
他是等来了一个活着的墓碑。
墓碑上刻着“俞风城”的名字,里面埋葬的,却是一个被彻底抹去、连他白新羽一丝痕迹都未曾留下的灵魂。
白新羽的身体晃了晃,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他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再次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手腕上那块表滑脱了,掉在地板上,发出“哐当”一声脆响。
俞风城空洞的目光,似乎被这声响动吸引,茫然地向下移去,落在了那块碎裂表盘上那个小小的“羽”字上。他的眼神依旧没有任何波动,只是像看一个完全陌生的、毫无意义的物件。
白新羽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着地上那块承载了他五年所有情感寄托的手表,看着那个孤零零的“羽”字。一股巨大的、灭顶的绝望和荒谬感瞬间吞噬了他。
他猛地抬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将即将冲破喉咙的、野兽般的嚎叫硬生生堵了回去。肩膀的旧伤和心脏的剧痛在这一刻交织在一起,疼得他眼前发黑,身体顺着墙壁缓缓滑落,最终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无声地、剧烈地颤抖起来。
泪水汹涌而出,滚烫地灼烧着脸颊,却流不进那双枯井般的眼睛。
“我是谁……” 白新羽在心底无声地嘶吼,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渗出血丝,“我是那个在昆仑山被你掰开手指的人……我是那个等了你五年、等到心都烂掉的人……我是白新羽啊!俞风城!你看看我!你看看我!!”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窗边那个男人重新转回去的、单薄脆弱的背影,和一片死寂的、无边无际的空洞。
他等来了活着的俞风城。
却永远地、彻底地失去了他。
比死亡更残忍的,是遗忘。是站在你面前,却隔着无法跨越的、名为“你是谁”的深渊。
病房里,只有白新羽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和窗外,冬日昆明那冰冷而无情的阳光。
简隋英红着眼眶把他从地上拉起来,声音嘶哑:“新羽,走吧!他都不记得你了!你看看他现在的样子!你留在这里除了折磨自己还有什么意义?五年了!该结束了!”
白新羽被简隋英半拖着往外走,脚步虚浮。就在快要跨出病房门的那一刻,他下意识地回头。
窗边的身影依旧单薄,背对着门口,微微佝偻着。窗外昆明冬日苍白的光线落在他身上,勾勒出一种脆弱到极致的轮廓。但就在那一瞥中,白新羽捕捉到了俞风城极其细微的动作——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极其缓慢地,抠着病号服袖口粗糙的布料边缘。
一个微小得不能再微小的动作。
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白新羽濒临崩溃的意志。
他猛地挣脱了简隋英的手。
“不。” 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仿佛从废墟中挣扎而出的新芽,“哥,我不走。”
“你疯了吗?!” 简隋英难以置信地低吼,“你看看他!他连自己是谁都快不知道了!他不认识你!他可能永远都不会认识你了!”
白新羽的目光牢牢锁在那个背对着他的身影上,眼神里翻涌着痛苦、挣扎,最终沉淀为一种近乎悲怆的温柔。
“我知道。” 他轻声说,像是在回答简隋英,又像是在告诉自己,“我知道他不记得了。我知道他……可能永远都是这个样子了。”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消毒水的味道冰冷刺鼻。
“但是,” 他转过头,看着简隋英,眼底有未干的泪痕,却亮得惊人,“他活着。哥,他活着回来了。这就够了。”
“这不够!” 简隋英几乎要咆哮,“他活着,可他不是以前那个俞风城了!他把你忘了!忘得一干二净!你留在这里,看着他这个样子,就是慢性自杀!”
“那又怎么样?” 白新羽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重量,“他忘了我,可我没忘了他。” 他低头,看着自己手腕上那块旧表,指尖轻轻拂过表盘上的“羽”字,“他背我走过雪山,救过我,也……在昆仑山丢下过我。这些,我都记得。好的坏的,刻在骨头里了。”
他抬眼,望向俞风城的背影,目光穿透了时空,仿佛看到了那个在训练场上意气风发、在战场上如狼似虎、在昆仑山风雪中眼神决绝的男人。
“他把我忘了,是他的事。” 白新羽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让简隋英心头发颤,“可我还爱他,是我的事。”
“新羽……” 简隋英看着他眼底那份近乎偏执的深情和决绝,所有劝说的话都哽在了喉咙里。他知道,自己拦不住了。这份感情,早已超越了记忆,融入了骨血,成了白新羽生命的一部分,哪怕对方只剩下一个躯壳,他也会固执地守着。
“哥,你回去吧。” 白新羽拍了拍他的肩膀,动作带着安抚,眼神却不容置疑,“帮我跟公司说一声,我请长假。”
从那天起,白新羽就在昆明留了下来。
他在疗养中心附近租了个小房子,每天准时出现在俞风城的病房。他不再试图急切地唤醒什么,不再问“你还记得吗”。他只是安静地待着。
起初,俞风城对他的存在毫无反应,空洞的眼神穿过他,落在不知名的虚空。白新羽就坐在离他几步远的椅子上,翻看一些军事杂志,或者户外装备的图册——那是俞风城曾经最感兴趣的东西。他低声地、缓慢地读着上面的文字,声音平和,像在讲述一个遥远的故事。
他带来了俞风城在雪豹时获得的一枚勋章,不是最耀眼的那枚,而是一次普通训练考核的优秀奖章。他把这枚小小的、冰凉的金属放在俞风城手心,然后轻轻合上他的手指。俞风城的手指僵硬冰凉,没有任何反应。
“这是你的。” 白新羽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拿着玩吧。”
他每天给他按摩因为长期囚禁和缺乏活动而萎缩僵硬的手臂和双腿。动作轻柔而耐心,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皮肤下凸起的骨头和那些纵横交错的、丑陋的疤痕。每一次触碰,都像在抚摸一部无声的酷刑史。白新羽的心像被钝刀反复切割,但他手上的动作始终平稳、温暖。
“放松点,” 他低声说,像是在安抚一只受惊的野兽,“慢慢来。”
他会在天气好的下午,推着俞风城去疗养中心的小花园晒太阳。昆明温暖的阳光洒在俞风城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他空洞的眼睛会微微眯起,似乎对这种光感有了一丝本能的反应。白新羽就坐在他旁边的长椅上,看着花坛里不知名的野花,轻声哼起一首不成调的、他们以前在部队拉歌时经常唱的军歌片段。
时间一天天过去,像无声流淌的河流。
俞风城依旧沉默,依旧空洞。他很少说话,即使开口,也大多是几个含糊不清的音节,或者对最基本需求的表达饿、冷、渴。他对外界的反应依旧迟钝得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但白新羽没有放弃。他像一个最虔诚的信徒,日复一日地进行着这场无声的朝圣。
三个月后的一个下午。
昆明的天空阴沉沉的,酝酿着一场罕见的、属于南方的雪。白新羽照例推着俞风城在花园里散步。寒风有些刺骨,他停下轮椅,蹲下身,仔细地将俞风城腿上盖着的毛毯掖紧。
就在他起身的瞬间,一片冰凉的东西落在了他的睫毛上。
下雪了。
细小的、柔软的雪花,开始稀稀疏疏地从铅灰色的天空中飘落,在触碰到温热的地面时迅速融化,留下深色的湿痕。
白新羽愣了一下。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接住了一片飘落的雪花。冰凉的触感在掌心迅速化开,留下一点微小的水渍。
他低头看向俞风城。
俞风城正微微仰着头,空洞的眼睛望着灰蒙蒙的天空。雪花轻柔地落在他苍白的脸颊上,落在他稀疏的睫毛上,带来一点微弱的冰凉刺激。
忽然,他那双如同枯井般的眼睛,极其、极其轻微地眨动了一下。
不是那种无意识的生理性眨眼。而是带着一丝……困惑?一丝对陌生触感的微弱感知?
他的嘴唇,极其细微地蠕动了一下。
白新羽的心跳骤然停止,他屏住呼吸,全身的感官都聚焦在俞风城身上,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微的变化。
时间仿佛被拉长。
雪花无声地飘落。
然后,一个极其微弱、沙哑得几乎听不见,却无比清晰的声音,像一缕随时会断的游丝,从俞风城干裂的唇间逸出:
“……冷。”
只有一个字。
轻得像一片雪花的叹息。
却像一道惊雷,在白新羽死寂的心湖里轰然炸开!
他猛地蹲下身,双手紧紧抓住轮椅的扶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抬起头,眼睛死死地盯住俞风城那双依旧空洞、却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涟漪的眼睛。
“风城?” 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和小心翼翼的试探,“你……你说什么?你冷吗?”
俞风城没有再说话。他的目光重新变得茫然,仿佛刚才那一声“冷”只是白新羽的幻觉。雪花落在他脸上,融化,顺着苍白的皮肤滑下,像一道无声的泪痕。
但白新羽看到了。
他看到俞风城那只放在毛毯外、一直僵硬不动的手指,极其轻微地、不易察觉地蜷缩了一下,似乎想要抓住一点温暖。
这不是恢复记忆的征兆。距离那个意气风发的俞风城,还有无法想象的遥远距离。这甚至可能只是对寒冷最本能的生理反应。
但对于在绝望深渊里跋涉了五年、又在遗忘荒漠中坚守了三个月的白新羽来说,这一个字,这一个微小的蜷缩动作,就是穿透厚重云层的第一缕阳光!
它微弱,却真实存在。
它无法照亮整个黑暗,却足以点燃一颗濒临枯死的心。
巨大的酸楚和汹涌的狂喜瞬间冲垮了白新羽的堤防。他再也抑制不住,滚烫的泪水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汹涌滑落,滴落在俞风城冰凉的手背上。
他慌忙用手去擦,动作笨拙又轻柔,仿佛那是世间最易碎的珍宝。
“冷……冷不怕,” 他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温柔和力量,他将俞风城那只冰凉的手小心翼翼地捧起,用自己温热的掌心紧紧包裹住,试图驱散那刺骨的寒意,“我在呢……我在这儿呢,风城。”
他抬起头,泪眼朦胧中,看着俞风城依旧茫然空洞的侧脸。窗外的雪,下得渐渐大了起来,簌簌地落在寂静的花园里,覆盖了枯草,也覆盖了来时的路。
前路依旧漫长,布满荆棘和未知的迷雾。俞风城的精神世界可能永远无法完全重建,那些被酷刑和遗忘抹去的过往,可能永远沉没在黑暗深处。他可能永远无法清晰地叫出“白新羽”这个名字,无法理解他们之间曾有过怎样刻骨铭心的纠缠。
但此刻,白新羽紧紧握着那只冰凉的手,感受着掌心下极其微弱的生命脉动,看着那片片飘落的雪花,心中只有一个无比清晰、无比坚定的念头:
他活着。他感受到了冷。他知道身边有个人在给他温暖。
这就够了。
剩下的路,无论多长,多难,他陪他走。
用一天,一月,一年,甚至一生的时间,去等待那几乎不可能发生的“想起来”。去重新认识眼前这个被命运彻底重塑的、陌生的俞风城。
去用爱,一点一点地,填补那片被遗忘和创伤撕扯得支离破碎的荒芜。
窗外的雪,无声地覆盖着大地。窗内,白新羽握着俞风城的手,泪水无声滑落,嘴角却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近乎虔诚的弧度。
未来依旧未知,希望渺茫如风中烛火。
但至少在这一刻,在漫天飘落的雪花中,他选择相信:
陪伴,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呼唤。时间,或许能创造另一种奇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