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

白新羽坐在北京家里的阳台上，指尖划过玻璃上凝结的水雾。窗外是深秋的萧瑟，像极了他心里那片荒芜的角落。肩膀上的旧伤在阴雨天总会隐隐作痛，那道贯穿了肩胛骨的疤痕，不仅毁掉了他作为狙击手的未来，也彻底撕裂了他和俞风城之间所有的牵连。

一年了。

他总能在深夜听见自己在昆仑山喊出的那句“别走”，沙哑的，带着哭腔的，像根生锈的钉子，死死钉在记忆深处。可俞风城掰开他手指的力道更清晰——那不是犹豫，是毫不犹豫的取舍，霍乔永远排在他前面，永远。

手机在茶几上震动了一下，是简隋英发来的消息，问他晚上要不要一起吃饭。白新羽回了个“好”，指尖却在屏幕上悬了很久，鬼使神差地点开了通话记录。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安安静静躺在黑名单里，像座沉默的墓碑。

他还记得一年前那个下午，雪豹大队队长打来的电话。男人的声音透过电流传来，带着战场硝烟未散的疲惫：“白新羽同志，俞风城他……执行任务时吸入神经性毒气，现在在ICU抢救，情况不太好。”

那一刻，白新羽感觉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他抓着手机的手指关节泛白，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他会死吗？”

“不好说，已经签了三次病危通知了。”

挂了电话，他把自己关在浴室里，冷水浇了半个小时才压下那股想立刻买机票飞过去的冲动。镜子里的人眼眶通红，肩膀上的疤痕在水汽里泛着粉红，像条狰狞的蛇。他拍了拍自己的脸，一遍遍地说：“白新羽，你不能回头。他选了他的路，你也该走你的。”

可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疼得他喘不过气。他无法想象俞风城虚弱的样子——那个永远挺拔骄傲，在训练场上能把他按在泥里揍，在射击考核时总能用眼角余光瞥他有没有偷懒的俞风城，怎么会躺进ICU？那个在昆仑山把他护在身后，却又在转身时毫不犹豫掰开他手指的俞风城，原来也会有脆弱到需要抢救的时刻。

俞风城躺在雪豹大队的医疗室里，消毒水的味道刺得鼻腔发疼。他刚从ICU转出来没多久，身体还虚得厉害，抬手都费劲。床头柜上放着一张揉皱的纸，上面是他反复修改了无数次的地址——那是白新羽北京家的地址。

他还记得三个月前偷偷去看白新羽的样子。

那天北京下着小雨，白新羽穿着件黑色冲锋衣，站在小区门口等车。身姿比在雪豹时更挺拔了些，头发剪短了，露出光洁的额头，眼睛在雨雾里亮得惊人。俞风城躲在树后，看着他笑着跟出租车司机说了句什么，上车时习惯性地挺直了背——那是在雪豹养成的习惯，刻进骨子里的。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得他眼眶发热。他好想冲过去，像以前那样把人按在怀里，闻闻他身上淡淡的洗衣液味道；好想听听他骂自己几句，哪怕是最难听的话；好想……再看一眼他笑起来的样子，眼角弯弯的，像只狡黠的猫。

可他只是站在树后，直到出租车消失在雨幕里，才发现自己的手指已经掐进了掌心，渗出血珠都没察觉。

队长推门进来时，正好看见俞风城把那张写着地址的纸塞进信封。“又要寄？”队长叹了口气，“他不会看的。”

俞风城没抬头，指尖划过信封上“白新羽亲启”几个字，力道重得几乎要戳破纸背。“总得说点什么。”他声音沙哑，带着久病初愈的虚弱，“万一……没机会了呢。”

队长沉默了。他见过俞风城在战场上的样子，狠得像头狼，可每次提到白新羽，那双眼睛里的光就会暗下去，像被什么东西蒙上了一层灰。“昆仑山的事，你……”

“我知道错了。”俞风城打断他，声音低得像在自言自语，“那时候我以为舅舅不能有事，以为小白……会等我。可我没想起，他也是个人，会疼，会累，会走。”

他想起白新羽中枪时的样子，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却还是死死抓着自己的胳膊，眼里的泪像断了线的珠子。那时候他心里只有霍乔的伤势，甚至觉得白新羽的眼泪有点碍事。

多混蛋啊。

信封最终还是寄了出去。俞风城在信里写了很多，写昆仑山那天晚上的月色有多冷，写在ICU里想他想得快疯了，写看到他在小区门口等车时，觉得他好像瘦了点……最后，他写：“小白，找个爱你的人吧，安稳过日子。别像我这样，混蛋一个。”

白新羽收到那封信时，正在给家里的绿植浇水。信封上的字迹他一眼就认出来了，张扬又锋利，像俞风城这个人。他捏着信封站了很久，指腹反复摩挲着边角，直到把纸都磨得起了毛。

最终还是拆开了。

信纸是雪豹大队统一发的那种，带着淡淡的油墨味。俞风城的字还是那么难看，歪歪扭扭的，可每一笔都透着股用力的痕迹。白新羽一字一句地读，读着读着，肩膀就开始发抖。

他想起在雪豹第一次实弹考核，自己紧张得差点掉枪，是俞风城在旁边踹了他一脚，低声骂：“怂包，瞄准了再打！”

想起野外拉练时他崴了脚，俞风城背着他走了半夜，后背被汗水浸透，却还嘴硬：“白新羽你是不是猪，这么沉。”

想起昆仑山那个晚上，俞风城把他按在石头后面，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他，子弹嗖嗖地从头顶飞过，他却在自己耳边说：“别怕，有我。”

可最后那句“找个爱你的人”像把刀，精准地插进他心里最软的地方。白新羽把信纸揉成一团，狠狠砸在地上，胸口剧烈起伏着，眼泪却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混蛋……”他哽咽着骂，“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三个月后，白新羽接到了雪豹大队的电话。

这次不是队长，是个年轻的战士，声音带着哭腔：“白……白哥，俞队他……失联了。”

白新羽手里的杯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碎成了无数片。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颤，却不知道在问谁：“什么叫……失联了？”

“任务区域发生爆炸，我们找到……找到一截断臂，戴着俞队常戴的那块表……”

后面的话，白新羽没听清。他只觉得天旋地转，肩膀上的旧伤突然疼得厉害，像是有把锯子在里面来回拉扯。那块表，是他用第一个月津贴给俞风城买的，黑色的表带，表盘上刻着个小小的“羽”字。

他赶到雪豹大队时，天色已经暗了。训练场旁边的空地上，战士们都站着，没人说话，只有风卷着落叶的声音。地上放着块白布，下面盖着的东西很小，很小。

白新羽一步步走过去，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他看见队长红着眼眶，看见几个以前跟俞风城关系好的战士在偷偷抹眼泪。

有人掀开了白布。

一截断臂，手腕上果然戴着那块表，表带已经被血浸透，表盘上的“羽”字却异常清晰。

白新羽的呼吸猛地停住了。

他想起俞风城用这只手给过他一拳，用这只手把他从泥潭里拉起来，用这只手……在昆仑山掰开了他的手指。

心脏像是被整个剜了出去，疼得他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他死死咬着嘴唇，直到尝到血腥味，才猛地跪倒在地上，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

“俞风城……”他终于哭出声，声音嘶哑得不像他自己，“你混蛋……你凭什么……凭什么留我一个人……”

风卷起他的哭声，吹过空旷的训练场。远处的哨声响了，是集合的信号，可没人动。

队长走过来，把手放在他肩上：“我们会找到他的，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白新羽没抬头，只是死死盯着那截断臂，眼泪砸在地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他知道，俞风城不会回来了。那个总是跟他拌嘴，总是欺负他，却又在关键时刻把他护在身后的混蛋，真的把他一个人丢下了。

后来，雪豹大队的人说，那天晚上，白新羽抱着那截断臂坐了一夜。天亮时，他把那块表取了下来，戴在自己手腕上，尺寸太大，晃悠悠的。

他对着空荡荡的训练场说了句话，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俞风城，我等你回来……揍我一顿。”

风穿过训练场，像是有人在回应，又像是谁在低声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