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作青竹伴余生

大寒的雨夹着冰粒，打在"箐雨轩"的竹制门帘上，噼啪作响。刘雨嘉坐在展厅中央的竹编摇椅上，指尖抚过椅面的纹路——这是用南北竹林的老竹编的，北方的竹筋里掺了他画室的松节油，南方的竹篾裹着美术楼后的梧桐絮，摇起来时会发出"沙沙"的轻响，像他当年在画室翻画页的声音。

展厅的穹顶是玻璃的，雨丝从高空落下时，会穿过无数根悬挂的竹风铃，每个铃舌都是片竹叶，叶尖有个月牙形的缺口，是用他那支银画笔的碎屑熔铸的。风过时，铃音混着雨声，像支永远奏不完的二重奏，名字该叫《箐与嘉》。

"刘老师，'青竹奖'的孩子们来写生了。"实习生推着轮椅走进来，轮椅的扶手是竹制的，上面刻着圈细小的竹节，"最小的那个小姑娘，调的'箐天雨'和您当年的一模一样，说要给高先生写封信挂在风铃上。"

刘雨嘉被扶到轮椅上时，后腰的旧伤隐隐作痛——是去年在北方移栽"箐天竹"时摔的，当时她趴在冻土上，摸到竹根深处有块硬物，挖出来看是枚竹制的婚戒，和她无名指上的那枚正好成对，内侧刻着"2022.11.16"，是他计划回南方的日子。

"把信给我看看。"她接过小姑娘的画纸，上面用蜡笔画着两个手牵手的小人，站在会下雨的竹林里，信纸上写着："高先生，刘老师说您变成了雨，那我画的彩虹，您能看见吗？"

刘雨嘉的指尖在"彩虹"两个字上顿了顿。她想起三个月前，北方的竹艺馆开馆那天，也是这样的雨天，却在傍晚出了彩虹，横跨在南北竹林的上空，像座用光搭的桥。当时她对着彩虹轻声说："你看，我们的竹连起来了"，风突然卷起片竹叶，落在她的轮椅上，叶尖的缺口正好对着彩虹的弧度。

雨停的时候，阳光透过玻璃穹顶，在地板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孩子们举着画跑过，颜料滴在地上，晕出片浅青，像她当年调砸的第一碗"雨后青竹"。刘雨嘉看着他们的背影，突然想起高三那年的美术课，她和高箐鸿也是这样，在画室的地板上滴了满地颜料，他说"这叫大地的调色盘"，后来被老师罚扫了整周的地。

"馆长说要给您塑雕像。"实习生递过来份设计稿，雕像的底座是本打开的画集，左面是他的《竹语》，右面是她的《余生青竹》，中间的空隙里，长着株并蒂竹，"用青铜铸，外面镀层银，说这样下雨时会发光。"

刘雨嘉摇了摇头，指着展厅角落的那丛"箐天竹"——今年新抽的竹枝上，居然长出了螺旋形的纹，像他当年画的"时光竹"，说"这样生长，能把错过的日子都绕回来"。"把钱省下来，给孩子们买颜料吧。"她的声音带着岁月的沙哑，却比年轻时更清亮，"我和他的像，让竹长就好。"

午后的雨又开始下了，这次带着点湿润的暖。刘雨嘉让实习生推着她去竹林深处，那里有个新修的竹亭，亭柱上刻着她写的话："雨是未寄出的信，竹是长在土里的思念，风是读信的人"。亭中央的石桌上，摆着个粗陶碗，里面的新茶还冒着热气，旁边放着那枚从北方挖来的婚戒。

"今年的茶比去年的甜。"她把两枚戒指并放在碗沿，雨水落在上面，折射出细碎的光，像撒了把星星，"你说过，茶里的甜是时光酿的，现在我信了。"

碗沿的水珠滴在竹根上，突然惊起只松鼠，嘴里叼着张泛黄的纸——是她高三那年塞进梧桐树洞的信，现在信纸已经脆硬，上面的字迹却依旧清晰："高箐鸿，等你回来，我们一起种片竹，让它们长得比美术楼还高"。

刘雨嘉的眼泪落在信纸上，晕开的墨迹正好遮住"等你回来"四个字，露出下面的"一起种竹"。她忽然明白，有些承诺不是没兑现，是换了种方式——他变成了竹下的土，她变成了浇竹的雨，那些没说出口的"一起"，都藏在竹节的生长里，一圈圈，一年年，从未停歇。

暮色漫过竹林时，孩子们举着画来告别，每张画上都有个小小的彩虹，彩虹的尽头是片青竹。最小的那个小姑娘，把幅画放在她腿上，画的是她和高箐鸿坐在竹亭里，天上的雨变成了信，每封信上都画着个笑脸。

"老师说，这样你们就不会哭了。"小姑娘的辫子上系着竹制的铃铛，说话时叮当作响，"我调的'箐天雨'里，加了点糖。"

刘雨嘉把画贴在胸口，能感受到纸页上残留的体温，像他当年递过来的校服外套，混着松节油和阳光的味道。她想起国际展的评委说，她的画里有"生命的韧性"，当时她没说，这韧性不是她的，是他藏在竹种里的，是雨浸在颜料里的，是那些未说出口的爱，在时光里熬出的钢。

回到"箐雨轩"时，展厅的灯光已经亮起，竹风铃在雨里轻轻摇晃，像无数封信在说悄悄话。刘雨嘉让实习生把那枚北方的婚戒戴在她的中指上，两枚戒指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像句迟到了多年的"我愿意"。

她看着玻璃穹顶外的雨，突然觉得这一辈子的雨季，其实是场温柔的馈赠——它让错过的变成了永恒，让遗憾的长出了根，让他和她的名字，永远刻在了"箐天有雨"这四个字里，成了彼此的姓氏，彼此的余生。

轮椅停在《竹语》和《余生青竹》中间时，刘雨嘉的呼吸渐渐轻了。最后一眼，她看见竹风铃的影子在画上投下晃动的痕，像他站在雨里，朝她伸出手，白衬衫的袖口卷着，手里举着支银画笔，笔杆的月牙形缺口，正好接住了她落下的最后一滴泪。

雨还在下，竹还在长。

很多年后，有个小姑娘在"箐雨轩"的角落里，发现了个铁皮盒，里面有两枚竹制的婚戒，一沓泛黄的素描，还有张没写完的信，最后一行字是：

"箐天有雨，雨作竹伴，余生...够了。"

信的背面，画着片并蒂竹，竹根在土里缠成了"心"形，竹梢在雨里并成了"一"字，像两个从未分开的影子，在时光的雨里，永远相守。

而那天的雨，下得很温柔，像在说：

"嗯，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