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匣里的雨声

清明的雨裹着纸钱的灰烬，落在后山竹林的泥土里。刘雨嘉蹲在那座新坟前，指尖抚过墓碑上的名字——"高箐鸿"三个字被雨水洗得发白，像用褪色的墨写在宣纸上，旁边刻着行小字："画未竟，雨未停"。

竹制的祭品篮里，放着支银质画笔和半盒"雨后青竹"颜料。画笔的月牙形缺口处，她嵌了片去年深秋的竹叶，现在已经枯成了琥珀色，叶脉间还能看见她用针尖刻的"嘉"字，像封藏在时光里的短信。

"他们说你出事那天，画架上还摆着我的速写。"她把颜料管的盖子拧开，挤出点青绿色的膏体，在墓碑前的石板上画了道弧线，像根未完成的竹枝，"是高三那年你偷画的那张，我趴在画室桌上睡觉，嘴角还沾着面包屑。"

雨丝落在颜料上，晕出片模糊的青，像她当年调砸的第一碗颜色。刘雨嘉想起上周在整理他北方画室的遗物时，发现个上了锁的竹匣，钥匙是枚磨圆了的青竹书签——正是他当年捡回来的那枚断签，现在缺口处被他用银线补全，刻着"箐&嘉"。

竹匣里全是她的东西：初中时送他的橡皮，上面还留着他咬出的牙印；高三画废的《雨季》草稿，背面有他用红笔改的线条；甚至还有片她掉在画室的指甲，被他用透明胶带粘在信纸上，旁边写着"2018.6.18，雨，她剪了指甲"。

最底下压着本病历，诊断书上的"急性白血病"五个字被泪水泡得发皱。确诊日期是2019年3月，正是他寄第一封信的前三天。刘雨嘉摸着纸页上的褶皱，突然明白他为什么总说"北方的星星很亮"，为什么画展的画框总留着角落，为什么那句"等我"说了三年，却从没来过。

"你在信里说'新颜料调不出旧颜色'，其实是怕我看出你手抖吧。"她把竹匣放在墓碑旁，雨水顺着匣身的纹路往下淌，像在读匣底刻的字："予嘉，待竹成林，雨自停"，"你画的《青竹》里藏着我的名字，我怎么会看不出来？"

远处传来祭扫人的哭声，混着雨打竹叶的沙沙声，像支悲伤的合唱。刘雨嘉想起高箐鸿母亲临终前说的话："他总在半夜画画，画完就对着南方哭，说对不起你"，当时她不懂，现在看着竹匣里那叠厚厚的化疗记录，突然懂了——有些等待不是故意迟到，是命运给画纸划了道无法修补的裂痕。

雨停的时候，阳光从竹叶的缝隙漏下来，在墓碑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她看见石板上那道青竹色的弧线旁，多了些细小的脚印，是山里的松鼠留下的，像在帮她补全那根未画完的竹枝。

"我把你的画册捐给了美术馆。"她用袖子擦掉墓碑上的雨水，指尖触到"画未竟"三个字，突然笑了，"他们说要设个'青竹奖'，奖励那些坚持调一种颜色的人。我教的学生里，有个小姑娘调的'雨后青竹'，和你画里的一模一样。"

竹匣里的病历被风吹得翻开，露出夹在里面的张机票，日期是2022年11月16日——是他画展的第二天，也是他计划回南方的日子。登机牌背面画着两把伞，一把断了骨，一把印着南方的校徽，伞下两个影子手牵着手，像幅迟到了四年的画。

"其实那天我去了画展。"刘雨嘉把机票按回病历里，声音轻得像雨丝，"躲在柱子后面看你讲话，你说'最想感谢的人，教会我雨是有颜色的'，当时我手里的门票被攥出了汗，却还是没敢上前。"

暮色漫过竹林时，她把那支银画笔插进坟头的泥土里，笔杆的月牙缺口对着南方，像个永远指向家的路标。竹匣盖好时，里面的东西发出轻轻的碰撞声，像无数封信在说悄悄话，又像他当年转笔时的轻响。

下山的路上，雨水打湿的竹叶在脚下发出脆响，像踩碎了无数个雨季。刘雨嘉忽然发现，每片新抽的竹叶上，都有个小小的缺口，和画笔上的月牙形一模一样，在暮色里泛着青绿色的光，像他在说"我一直在"。

回到美术楼时，画室的灯还亮着。实习生正对着她未完成的《四季青竹》发呆，画纸上的冬竹旁，不知被谁添了抹淡淡的青，像早春的第一抹新绿。"刘老师，刚才有个老爷爷送来这个。"实习生递过个信封，邮票是片青竹，邮戳是北方的城市，日期是2022年11月15日。

信纸是用他画室的素描纸写的，字迹已经很轻，却依旧能认出那熟悉的锋芒：

"嘉：

化疗的药让手越来越抖，可能再也画不完那根竹枝了。

画展的《雨季》留了角落，你要是来了，就用我们调的颜色补全。

其实那年在站台说'等我'，不是等我回来，是等你往前走。

北方的雨很少，但我总想起美术楼后的梧桐，和你鞋尖沾的梧桐絮。

青竹已老，雨季该停了。

勿念。"

窗外的雨又开始下了，淅淅沥沥的，像在念这封信的结尾。刘雨嘉把信纸贴在胸口，能感受到纸页上残留的温度，像他当年递过来的校服外套，混着松节油和洗衣液的味道。她走到画架前，拿起画笔，在那抹新绿旁，补了根完整的竹枝，颜色是最正的"雨后青竹"，钴蓝里藏着三分灰，赭石里裹着点暖。

画室的时钟敲了九下，雨雾里的竹林在窗玻璃上投下晃动的影子，像幅活的画。刘雨嘉看着画纸上终于完整的竹林，突然明白有些意难平，从来不是为了圆满，而是为了让未说出口的话，变成永恒的颜色——在每个下雨的日子里，在每片新抽的竹叶上，在每个坚持等待的人心里，轻轻发亮。

雨还在下，只是不再带着寒意。她知道这雨季或许永远不会停，但竹匣里的雨声会陪着她，像他从未离开，像那抹青竹色，永远留在调色盘里，留在画纸上，留在往后每个清明的雨里，说：

"我等过你，你往前走，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