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的雨夹着雪籽，打在美术楼的玻璃幕墙上，噼啪作响。刘雨嘉站在展厅的角落，指尖捏着张泛黄的门票，票根上的日期已经模糊，只依稀能认出"11.15"——是高箐鸿南方画展开展的日子，距离现在，已经过去整整一年。
展厅里的《青竹》系列正在撤展，工作人员用防尘布覆盖画框时，刘雨嘉看见那幅《雨季》的角落，被人用银色颜料补了道细痕，像根未完成的竹枝。她认得那笔触，是高箐鸿独有的"飞白"，当年他总说这样画雨丝，才有"似断非断的意思"。
"刘老师，这画真要送美术馆吗？"实习生抱着本厚厚的签名册，上面最末页有个潦草的签名，"高老师特意嘱咐，要让您过目才封箱。"
刘雨嘉翻开签名册，纸页间掉出张便签，是用铅笔写的："南方的雨总带着桂花香，调颜色时该加半滴赭石。"字迹边缘有被水洇过的褶皱，像她去年收到的那封信，只是这次的字迹更浅，像随时会被风吹散。
她想起去年画展当天，也是这样的雨雪天。她站在展厅外的梧桐树下，手里攥着这张门票，看高箐鸿被记者围着采访，白衬衫外面套了件黑色大衣，领口别着枚竹形别针——是她当年用碎陶片给他做的那个，现在被镀了层银，闪得刺眼。
他的目光穿过人群落在她身上时，她像被烫到一样转身就跑，门票从口袋里滑出来，掉进积着雪水的水洼里。等她鼓起勇气回头找时，只看见片模糊的蓝，像她调砸了的"雨后青竹"，在泥水里晕成了团。
"高老师说，这张画您要是不收，就烧了。"工作人员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画布上的《后山写生》正被缓缓抬下墙，画里的竹林深处，藏着个小小的画架，上面摆着支银色画笔，笔杆有个月牙形的缺口。
刘雨嘉的指尖抚过画框边缘的铜钉，冰凉的金属沾着点松节油的味道。她想起上周去整理高箐鸿母亲的遗物时，在旧画室的樟木箱里，找到个铁盒，里面全是她当年画废的素描，每张背面都有他用红铅笔写的批注："这里的阴影该再深些"、"竹节的弧度像你的笑"、"这抹青竹色，比天空还干净"。
雪籽停了的时候，收发室送来个快递，寄件人地址是北方的殡仪馆，邮票是片枯竹。刘雨嘉拆快递时，指甲在纸箱上划出道白痕，里面是个黑色的骨灰盒，旁边放着本摊开的速写本，最后一页画着把断骨的伞，伞下两个影子手牵着手，日期是"2022.11.15"——正是他画展开展那天，也是他在写生途中遇上车祸的日子。
速写本里夹着张揉皱的门票，和她弄丢的那张一模一样，只是上面多了行小字："我在展厅角落放了支新画笔，颜色调好了，等你补完那根竹枝。"字迹被泪水泡得发皱，像她当年没敢送出去的画，在时光里蜷成了团。
实习生抱着签名册进来时，看见刘雨嘉正把那幅《雨季》往画架上放。她找出支银色画笔，蘸了点自己调的"雨后青竹"，在那道未完成的细痕上，轻轻补了笔。颜料落在画布上时，和周围的颜色完美融合，像从来就没断过。
"原来高老师说的'等你补全'，是这个意思。"实习生的声音带着哭腔，"他在采访里说，这辈子画得最满意的颜色，是和刘老师一起调的那抹青竹，只是可惜..."
刘雨嘉没让她说下去。她把那支银画笔插进画筒，和自己的画笔放在一起，月牙形的缺口正好对上她的铅笔，像块拼了多年的拼图，终于找到了缺失的那角。窗外的阳光突然穿透云层，给画布上的雨痕镀了层金边，像撒了把碎金。
她想起高三那年的梅雨季，高箐鸿在画室帮她修画筒，木屑落在她的速写本上，他说："有些缺口不用补，等老了看，才知道是时光留下的印子。"当时她不懂，现在看着画里那道完整的竹枝，突然明白了——有些等待，从来不是为了圆满，而是为了在错过的时光里，留下点能触摸的温度。
撤展的卡车发动时，刘雨嘉把那张未拆的门票，夹进了高箐鸿的速写本。纸页间的桂花香混着松节油的气息，像回到了那个永远下着雨的高三，他站在廊下，白衬衫的袖口卷着，手里转着她送的那支笔，说："等雨停了，我们去后山写生。"
雨又开始下了，这次是纯然的雨，没有雪籽，温柔得像幅晕开的水彩。刘雨嘉站在美术楼的窗前，看着卡车消失在雨雾里，画筒里的银画笔轻轻晃动，像里面装着整个北方的青竹，和一句永远没说出口的"我来了"。
她知道有些画展永远等不到画家，有些颜色再也调不出最初的样子，有些人错过了就是一辈子。但此刻握着画笔的手很稳，调色盘里的"雨后青竹"泛着湿润的光，像在说：没关系，有些意难平，会变成画里的永恒，在每个下雨的日子里，轻轻发亮。
雨越下越大，把美术楼的灯光泡成了团暖黄的雾。刘雨嘉铺开新的画纸，铅笔在纸上沙沙作响，像在写一封寄往天堂的信，收信人是"高箐鸿"，地址是"后山的竹林深处"，内容只有一句话：
"青竹已补，颜色刚好，只是这雨季，好像永远不会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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