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午后,青悦电视台里弥漫着一种懒洋洋的浮躁气息,空调卖力地运转,也吹不散稿山片海间的沉闷。
夏清浅刚放下外出采访的设备,还没来得及喘口气,桌面上的内线电话就尖锐地响了起来。
——是赵辰主任。
“夏清浅,来我办公室一趟。”
赵辰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但比平时更低沉短促,说完就直接挂了电话。
一种不祥的预感悄然爬上夏清浅的脊背。
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不远处工位的陈谦宇,对方正低头摆弄手机,嘴角却似乎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不适的笑意。
最近这位陈师兄很久没有和自己有交流了,前几天裴漾还提醒他小心点......
深吸一口气,夏清浅敲开了主任办公室的门。
烟雾缭绕。
赵辰很少在办公室里抽这么多烟。
他坐在堆满文件的办公桌后,脸色阴沉得像暴风雨前的天空。
而陈谦宇,竟然也站在办公室里,眼神躲闪,却又透着一股掩饰不住的兴奋和恶意。
“主任,您找我?”
夏清浅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
赵辰没说话,只是用手指重重地点了点桌面上散开的几张打印照片和一份匿名打印信。
夏清浅的心猛地一沉。
他走上前,拿起那些东西只看了一眼,血液几乎瞬间冲上头顶,又迅速冻结。
照片拍得角度极其刁钻且刻意。
——孤儿院门口,沈墨“强行”接过他的背包,从角度看仿佛沈墨将他整个人都笼罩住;昏暗又透着光亮的山区教室走廊里,两人并肩而行,因为角度和光线,显得异常亲密,沈墨扶他手肘的那一下被定格,模糊得引人遐想;沈墨的车窗外,递水的那一刻,手指将碰未碰的特写;甚至更早之前,他在沈墨沙龙结束后追出去,两人在车边说话的侧影……
每一张都充满了误导性的暗示。
而那封匿名信,措辞阴毒,直接指控他夏清浅凭借色相,与重要采访对象沈墨发展不正当关系,利用这种暧昧关系换取独家采访机会和内部消息,严重违背新闻职业道德,行为不端,为青悦电视台抹黑。
“这……这不是真的!”
夏清浅气得手指发抖,声音都变了调。
“这些照片是断章取义!孤儿院那次是沈先生顺路,他看我包重才帮忙拿!山区那张是我差点摔倒他扶了我一下!还有车上那次只是递水!这些都是正常工作接触!”
“正常工作接触?”
赵辰猛地吸了一口烟,烟雾后的眼神锐利而失望。
“小夏,我不管你私底下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但你是记者!你的笔杆子、你的镜头代表着公信力!你看看这些!”
他用力戳着那些照片。
“你让我怎么相信这只是‘正常工作接触’?沈墨是什么人?他凭什么对你这么‘顺路’又这么‘体贴’?嗯?”
“主任,我真的……”
夏清浅百口莫辩,急得眼眶发红。
他看向陈谦宇。
“是你?对不对?这些照片是你拍的?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陈谦宇做出无辜又为难的样子。
“清浅,你怎么能这么想我?我也是为了台里着想。几次‘碰巧’看到你和沈先生……确实走得有点太近了,我也是担心你年轻,把握不住分寸,犯了错误,才……才忍不住提醒一下主任。毕竟,我们这行,名声最重要了。”
他这话看似劝解,实则句句都在坐实夏清浅的“罪名”。
“你胡说!”
夏清浅气得浑身发抖。
“根本不是你看到的的那样!你这是恶意诬陷!”
“是不是诬陷,你自己心里清楚!”
陈谦宇提高了音量,带着嫉妒扭曲的恶意。
“要不是靠着沈墨,那个孤儿院的深度采访能轮得到你?台里比你资历老的人多了去了!你敢说沈墨没给你开绿灯?没给你提供方便?”
“我没有!采访是我自己争取的!稿子是我一个字一个字写的!”
夏清浅大声反驳,屈辱和愤怒像火焰一样灼烧着他的理智,再也露不出平时阳光的样子。
“够了!”
赵辰猛地一拍桌子,打断两人的争执。
他疲惫又厌恶地揉了揉太阳穴,目光最终锁定夏清浅,带着最后通牒的意味。
“小夏,我最后问你一次,你和沈墨,到底有没有超出记者与采访对象之外的、不正当的关系?如果你现在坦白,事情还有回旋的余地!”
巨大的压力、被误解的屈辱、对陈谦宇卑鄙行为的愤怒,以及长久以来积压在心底对沈墨那份朦胧却日益强烈的感情,在这一刻轰然冲垮了夏清浅的心理防线。
他猛地抬起头,眼眶通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没有落下。
声音也因为激动而颤抖,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砸在地板上:
“赵主任!照片是假的!解读是恶意的!我和沈墨先生之间,干干净净,没有任何你们想象中那种龌龊的交易!”
他停顿了一下,胸口剧烈起伏,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几乎是吼出了积压已久的心声:
“是!我承认!我喜欢沈墨先生!但这只是我夏清浅一个人事情!是我的单相思!跟我能不能做好采访、写出好稿子没有任何关系!我所有的努力和成绩,都是我自己熬夜跑现场、查资料、一个字一个字抠出来的!您不能因为这种恶意的揣测,就否定我的一切!这对我公平吗?!这对我的职业素养是侮辱!”
办公室里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赵辰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赤诚又惨烈的告白震住了,拿着烟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怒意变成了错愕和一种复杂的震动。
他大概预想了夏清浅的各种辩解,却万万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番不顾一切的内心剖白。
陈谦宇也张大了嘴,他本想看夏清浅狼狈否认、越描越黑的丑态,却没料到他竟然直接承认了“喜欢”,这完全打乱了他的剧本,让他一时不知该如何继续攻击。
而谁也没有注意到,办公室厚重的门扉,在夏清浅喊出那句“我喜欢沈墨先生”时,被人从外面无声地推开了一条极细的缝隙。
一道清冷的目光透过缝隙,将室内的一切,尤其是那个眼眶通红、身体微颤却站得笔直、仿佛用尽勇气守护着自己尊严和职业信念的年轻人,尽收眼底。
沈墨原本只是顺路过来,想就下一个合作项目与赵辰简单沟通,却意外撞见了这场审判。
他的脚步停在门外,眼神骤然变得深不见底,落在夏清浅身上时,翻涌着难以辨明的复杂情绪。
——对赵辰和陈谦宇的震惊、愠怒,以及一种比以前更甚的,对夏清浅剧烈的心悸。
他收回了准备推门的手,成了一个沉默而全知的旁观者。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没等赵辰回应,裴漾就端着一杯咖啡笑着探进头来。
“主任,您要的咖……”
她的话戛然而止,敏锐地察觉到了办公室里诡异僵持的气氛,以及夏清浅那副快要碎掉却强撑着的模样。
“哟,这是开批斗大会呢?”
裴漾立刻收起笑容,走了进来,目光扫过桌上的照片和夏清浅的表情,心里立刻明白了七八分。
她故意把咖啡放在赵辰桌上,挡住了部分照片。
“裴漾,没你的事,先出去。”赵辰皱紧眉头。
“主任,这话我就不爱听了。”
裴漾双手抱胸,挡在夏清浅身前一点。
“清浅是我亲自推荐来的,他是什么人我最清楚。说他靠不正当关系做新闻?简直是天大的笑话!他是我们组最拼最较真的人,为了核实一个细节能跑断腿,写稿子能熬通宵,他的成绩哪一点不是自己实打实拼出来的?就因为几张角度刁钻的照片和一份不敢署名的诬告信,就要否定一个人的全部努力?赵主任,这恐怕寒的不止是清浅一个人的心吧?”
她语速快,逻辑清晰,又带着主持人特有的气场,一下子打破了刚才凝滞压抑的气氛。
她的话也精准地戳中了赵辰内心某个角落——他曾几何时,也曾这样热血和坚持过。
赵辰的脸色变幻不定。
裴漾的介入、夏清浅那番豁出去的告白、再加上他自己内心深处或许残存的一丝新闻理想和对现实的无奈……
种种因素交织在一起。
自己都已经辜负了曾经的自己了,哪还有审判夏清浅这种记者的资格。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
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脸色微变,走到窗边接了起来。
“……嗯,我知道……这件事我正在处理……您放心……”
他的语气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恭敬和压力。
电话那头的人,似乎早就知晓了这里发生的一切,并且施加了无形的压力。
门外,沈墨刚刚放下手机,眼神冰冷。
赵辰挂了电话,再转过身时,脸色已经彻底沉了下来。
他看了一眼明显开始慌乱的陈谦宇,又看了看在裴漾身边站着的、依旧挺直着脊梁的夏清浅,终于做出了决定。
“陈谦宇,”他的声音冷硬。
“私下偷拍、匿名构陷同事,严重破坏团队和谐,影响极其恶劣。总台留不下你了,你自己打报告,申请调去城南分台吧。现在就去人事部办手续!”
这个处罚无异于流放。
陈谦宇的脸瞬间惨白如纸。
“主任!我……我不是……是夏清浅他……”
他还想辩解,但在赵辰冰冷厌恶的目光和裴漾嘲讽的眼神下,最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灰溜溜地摔门而去。
风波看似平息。
赵辰疲惫地挥挥手,对夏清浅和裴漾说。
“你们也先出去吧。小夏……以后注意影响。”
他的语气复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
夏清浅还沉浸在刚才情绪的巨大波动和后续的逆转中,脑子一片空白,被裴漾拉着胳膊带出了办公室。
一出门,强撑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他腿一软,差点没站稳。
裴漾赶紧扶住他,把他拽回自己的办公室。
“没事了没事了,那个烂人滚蛋了!”
裴漾小声安慰他,递给他一张纸巾。
“你说你,平时怂了吧唧的,关键时刻还挺猛啊?喜欢沈墨?亏你敢当着赵老头的面喊出来!”
夏清浅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灭顶的羞耻和恐慌。
天啊!他刚才都说了什么?!
他居然承认了!
虽然沈墨不在场,但是……
万一传出去……
他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我当时气糊涂了……”
夏清浅捂住脸,声音嗡嗡的,耳朵烧得通红。
“行了行了,说明你小子是真爱。”裴漾拍拍他的肩,语气变得认真。
“不过清浅,沈墨那边……你确定他对你……”
她挑了挑眉,意思很明显。
夏清浅猛地摇头,慌乱失措。
“他不知道!他肯定不知道!漾姐你千万别瞎说!求你了!”
他几乎要哀嚎出声,这份刚刚被迫公之于众——尽管只是在极小范围内的暗恋,让他无所适从。
“好好好,我不说我不说。”
裴漾看着他这副样子,既好笑又心疼。
“看你那点出息。不过经此一役,陈谦宇这搅屎棍总算滚蛋了,也算因祸得福。走吧,陪你去天台透透气,看你脸白的。”
而他们都不知道,就在他们离开主任办公室后不久,沈墨才仿佛刚刚到来一般,神色如常地敲响了赵辰办公室的门,与他进行了一场关于“合作项目”的、气氛微妙的简短谈话。
期间,赵辰的神色始终有些不自然。
下班时间到了。
夏清浅一整下午都魂不守舍,工作效率极低,完全无法从上午那场惊心动魄的“审判”中抽离。
羞耻、后怕、以及一丝豁出去后的虚脱感交织在一起。
他磨磨蹭蹭地收拾好东西,低着头随着人流走向电梯口。
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
他掏出来一看,呼吸瞬间停滞。
——M。
M:车在地库B区,黑色那辆,你来一下。
没有多余的问候,没有提及白天发生的任何事,只是一个简单到极点的指令。
夏清浅的心脏像是被这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又猛地松开,开始疯狂地、失控地跳动起来。
血液轰地一下涌上脸颊。
他知道了?
他是不是从赵主任那里听说了?
他这是什么意思?
兴师问罪?
还是……?
无数的猜测和恐慌瞬间淹没了他。
他想假装没看到,想逃跑,但双腿却像灌了铅一样,不由自主地、朝着地库B区的方向挪动。
每一步都像踩在云端,又像迈向审判台。
地下车库里光线昏暗,空气凉爽带着汽油味。
他一眼就看到了那辆低调而线条优雅的黑色轿车,安静地停在角落里,像一头蛰伏的猛兽。
车窗是深色的,他看不到里面的人。
他深吸一口气,颤抖着手,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