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城烟花三月时,正是莺飞草长风光好,而东关门外却是黑烟腾空,盐船连环爆燃,火舌卷天,竟映得运河水流都翻涌起灼烫的浊浪。盐工们嘶声哀号奔散,犹如一群被烫着爪子的蝼蚁。待到日薄西山,火势终于退却,眼前只余焦黑扭曲的残骸,浮在污秽的水面上,如同巨兽焚尽的骸骨,惨烈之状让闻讯赶来的人也惊得面无人色。
此事惊动了扬州府衙。三位大员顶着乌纱帽紧急商议:盐官朱老爷、守备大人,再加上太守心腹的王通判——个个眉心紧锁如解不了的锁扣。这烫手的山芋,谁敢接?
王通判眼珠急转:“朱大人啊,火势起于盐船,那盐场便是您的地界,自当详查细报。”
朱盐官哪能引火烧身,立刻正色道:“船泊岸防城守备所辖,守备大人责无旁贷!”
守备大人浓眉一竖,声如洪钟:“盐工刁钻!定是他们惹出火来!速抓人审问,何须劳神猜测!”
这边尚在泥沼中相互踢蹬推诿,城隍爷在幽冥殿上却早把这出《讳灾记》看了个满眼。城隍爷一身锦袍端坐,神色早已沉若寒潭,一挥手将手中卷宗重重摔在案几上,指着阳间三个如热锅蚂蚁的官员怒道:“荒唐,简直是‘天塌下来自有长人顶,火烧起来了尽往草垛推’的做派!”他忽又展颜一笑,却透着狡黠的冷意,“不过也好,本府不虚设这局,如何钓得出这群滑溜的泥鳅来?”
冥冥之中,阴司密差乘着当夜清冷雾气,悄然渗入了那几位大人睡意昏沉的梦境。朱盐官半醒半寐间,只觉自己脚似踩了火炭,头顶悬着冰山;守备大人梦见公文堆叠如山,每一卷上都写着“失职”二字,猩红刺目;王通判则如坠蛛网,四周全是哭嚎着的焦黑身影伸手拉扯——三人夜半惊厥,同觉筋骨欲裂,冷汗淋漓如同水洗。
城隍爷随即派出手下得力判官,引一缕飘忽幽魂暂离王通判之躯,由两位威仪肃然的青衣鬼差半推半架着,一路踏过虚幻黄泉路,径直来到城隍大殿阶前。
城隍爷端坐大殿之上,朱砂笔点指殿下三人:“尔等阳间为官,遇灾不思彻查根源,反而推诿塞责!王通判,你初意便要敷衍塞责;朱大人,你明哲保身唯恐牵连;守备大人,不问青红,胡乱便欲归罪于民!”
三位大人冷汗如雨下。
城隍爷面色如霜,语锋似刃:“身为朝廷牧守者,竟将自身前程系于平民苦痛之上!今日这场真火假案,不过叫你们把心思亮在明处罢了——须知天心亦是民心,尔等官字两张口,吃的是天下粮,岂能全凭一己之私行事!”
三人伏在地上,唯唯诺诺,只剩躯壳在筛糠般颤动,魂灵早已吓散了一半。
恰在此时,差人报殿外有盐商未亡人求见。原来那夜遭灾最重的一船,背后是江南著名富商,其夫人闻得官场推卸,哪肯罢休?守备大人正焦头烂额之际,脱口而出推诿之辞:“此火……此火或由灶神降灾也未可知?”
不想冥冥有耳,云端之上,享尽人间香火的灶君突然结结实实打了个寒噤般的喷嚏。他原本抱着一小坛刚得了的琼浆欲饮,一惊之下差点摔破,怒冲冲俯视扬州方向:“简直岂有此理!尔等凡世乌烟瘴气,还栽赃到老夫头上?”气得白须直抖,几乎要下界讨说法去。
城隍爷高坐宝座,嘴角却几不可察地扬了一扬。他环视瑟瑟发抖的三人,忽地掷地有声喝令:“尔等回到人间,速速重新勘察火灾现场,给那丧了丈夫的盐商夫人一个明白,也给你们头上的乌纱一个干净!”
三位大人得了恩旨,魂魄归位,惊惧散去,却不敢再有半分懈怠——从此扬州府上下,但凡涉及黎民事务,无不战战兢兢,唯恐再惊动那城隍殿上的冷眼。
袁枚先生记下此案,曾感叹“阳官之巧于避过,不若阴官之巧于求实”;纵使幽冥有鬼神,也不过是将世人自己遮掩的劣处映照得更清晰罢了。
那场诡异大火虽焚尽了繁华,却意外点燃了三盏惶惶的孤灯——三位大人此后各守其职,再不敢玩弄那视而不见的把戏,也算烈焰之后留下了一丝人间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