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微雨,纸灰仿佛无数黑色蝶影在半空中旋舞,带着些许寒意零落飞散。这肃穆氛围似乎特意为今日扫墓所设,庄重得让人连叹息都怕惊扰亡灵。张君独撑油伞缓缓前行,纸钱元宝压在手里沉甸甸,皆是为他那早已故去的王姓岳父备下的礼数。雨点密密斜织,山林烟霭弥漫,雨丝与香火纠缠,模糊了近在咫尺的坟茔。
骤然间,前方雾幕仿佛被撩开一缝,一位头戴破方巾的灰白影子老人伫立道旁。他面容模糊如隔毛玻璃般看不真切,但那丝笑意却分外清晰——分明是那种市集上专盯冤大头的商贩特有的、硬生生挤出的假笑。
老人猛地凑近几步,仿佛与张君熟识半生:“哟——这位贤孙孝子!大老远来,辛苦喽!”声音如同被湿气浸过的锯木声摩擦作响。
张君心头猛地一沉,脚步霎时僵住。此人面生若荒郊野草,横竖没半分似曾相识的痕迹。
老头浑不在意张君的愕然,热络地虚拍他的肩膀,手竟穿过了实体衣物:“自然是拜祭你王家尊长去嘛!哎呀呀,说来巧了,老王头与我当年情同手足,形影不离——”他顿了顿,语调忽地转低,透出几分刻意的苍凉,“说来惭愧,自他驾鹤西去,那些亲友,啧啧……”他摇头晃脑,动作间带着莫名的市侩狡狯,“简直势利眼!哪还记得供养他?老王这地下日子,清寒得紧呐!”
张君眯缝着眼紧盯着这张真假难辨、忽明忽暗的脸:“那您……究竟是?”
老头倏地挺直了他那半透明的脊梁,竭力摆出德高望重姿态:“这个嘛……小老儿不才,乃汝家尊长生前至交密友——李公是也!今日恰巧路过,感于贤侄孝心如此赤诚,欲领你同往!”
那幽灵自说自话竟领在前头,絮叨个没完:祭品摆哪头吉利、怎样焚香神明才易觉察、纸钱燃烧时如何压住不让风吹散了财运……讲得头头是道,俨然是阴阳两界通吃的老行家。“贤侄啊,”他忽然凑近,语气压低,如同传授“行业机密”,“记住老叔这话——祭品别省那点肥肉,神仙也偏油水丰厚的!像你带的这些,阎王殿跟前就顶有面子!”说罢,还得意地抖了抖那非实体的稀疏胡须。
一行人——其实也就这一个人加个鬼——终于在孤寂山道深处望见了一处坟茔。张君默默整理祭品,又依李公指点布置好香烛,纸锭。一切准备停当,他俯身要拜,却被李公热切地拦住:“慢来慢来,贤侄孝感动天,这一拜之礼岂能轻率?”他那几乎透明的手竟殷勤伸向供盘上肥得流油的祭肉,另一只则悬在醇香扑鼻的酒壶之上,分明急不可待:“来来来,由李叔代为祷祝,神明前头,我这张老脸多少好使些……”
就在那“李公”装模作样举起一块油亮肥肉,口中念念有词准备大快朵颐的瞬间,一个暴怒的尖啸似携阴风吹透山间坟场:“何方骗子李老鬼?又截我家烟火来了!”
张君惊得猛一激灵,但见“李公”脸色霎时由得意转为铁青,那只抓肉的手在空气里僵成一截扭曲枯枝。
一道凝实得多、怒气腾腾的白影从乱草深处猛然蹿出,径直冲到假李公面前,指尖几乎要戳穿那幻影:“姓李的!好你个‘李公’!这已是第六次了!上回你冒张府老太太吃了我家半桌席面,今次胆大包天,竟敢直截冒充本尊祖宗?”
原来真岳父竟在此!只见他气得浑身抖索,形貌尚保留着一股读书人的清癯文气,此刻怒火却把周身笼罩了一层寒森森的白光,尤其那双眼睛,如烧着地狱之火的利刃般剜向抖得几乎瘫软的假“李公”。
假李鬼魂体眼见变得极其稀薄,声音直打颤:“啊呀……王、王兄息怒,莫动真气呀……实在鬼生不易,想尝口热乎的也是……不得已讨个生活!”
“讨生活?”真老王气得挥起袖子要抽人,“专挑阴雨天活人上坟的好时机下手,骗得盆满钵盈?还说得出口!”他随即转向惊魂未定的张君,语速急如急雨,“贤婿万勿被他蒙骗!这厮名为李老鬼,生前便坑蒙拐骗,死后劣性不改,专在坟山阴僻处游荡,专找上坟人诱骗供奉,冒名顶替索祭取食,多少回告到阎君殿前!这老鬼竟狡黠如此,每每溜得飞快!”
张君尚未及言,一旁早已吓破胆的老李鬼猛地将握在手中的祭肉朝老王掷了过去,趁着老王侧身避让的一息之间,化为一道稀薄的灰烟,凄声尖啸,如丧考妣:“王兄高抬贵手啊——阴间如今竞争也激烈,给同行留口饭吧!”鬼哭狼嚎声未落,那灰烟扭曲,早已箭一般钻入密密荆棘丛中,再无踪迹可寻。
老王对着那消失方向狠狠“啐”了一口,才转身疲惫地拱了拱手:“家门不幸,让贤婿见笑,更白费了你一片虔心……”他无奈叹气摇头,“阴间如今骗子横行,竟也卷出了名堂!”
归途之中,张君撑着伞立在山脚,回望烟雨凄迷处那片安息之所,只觉阴湿直沁入骨髓——阴阳两界的骗子们,所倚仗者原不过一样:摸准世人心中对某个虚名的敬与畏,借势欺名,冒名盗取实利。那点祭肉祭酒,骗去倒也罢了;可这挂名的尊敬被巧取豪夺,才是最荒唐与悲凉的徒然。
后来有朋友好奇问起那日奇遇,张君总饮下半盏茶,目光穿越庭院芭蕉叶阔大的摇曳阴影,望向细雨纷纷处那看不见的幽冥:“鬼冒名索祭,贪的是那点口中供养;可咱人间大千世界——”他放下茶杯,响声轻脆敲打在四下的寂静里,“争‘某人知心旧交’,或抢‘某位亲传弟子’,图的何尝不是相似的光环?剥开响亮皮囊,里头那点欲念,鬼和人啊,心思原是一条通路上明暗两个影子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