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直隶乡间有位张士贵先生,他这副脸生得堪称奇观:左面脸颊肌肤细洁,圆润似中秋饱满的月轮,望之可亲可敬;偏偏右面脸颊狰狞不平,黝黑干枯如同深秋暴晒过头的核桃,沟壑间似隐着煞气寒光。这般面孔,在朝云暮雨的乡村,仿佛一半澄澈日影,一半浓密暗夜。
乡亲们的眼光犹如两枚不同调的天平秤砣——左半边脸映照阳光时,众人皆拊掌喝彩:“张公此半副慈颜,不恰似神佛恩泽流露!”可若不幸是那狰狞的右脸被日光描摹出来,顷刻便有孩童惊啼,妇人拽衣遮眼,老妪急忙颤声念经,连篱笆上的麻雀,也纷纷惊惶掠翅飞散了。
张士贵素日为人古道热肠,推车过陷渠、扶老弱乡邻,皆是本分。每逢善举,乡亲们便只注目他那半片皎皎月盘般的左脸,赞得神佛都显灵也似。可逢着失手摔落一只瓦盆惊扰了旁人,大家则一律只去摩挲他那丑陋可怖的右脸,仿佛早已注定其罪孽滔天。人心褒贬,比那天公之笔更随意涂抹。
一日,城中无事生非的游手钱二狗,摇着一柄折扇踱来,眼珠在张士贵脸上来回溜了一遍,忽然作高深态:“张兄,这般卓绝奇相,神憎鬼厌必是一定的。你看东岳庙那些欺软怕硬的神佛泥胎,岂不正是天意派来镇你的?何不砸碎那虚情假意的牌位,方显张兄的本真气象!”
张士贵心头一震,平日善行常被冷眼歪曲的委屈此刻陡然如沸油翻涌。又瞥见自己丑陋的右脸在水缸中晃动的倒影,顿时一股无名业火直冲头顶——他抓起柴房里沉甸甸的劈柴斧,如凶神附体扑向东岳庙。
轰——巨响刺穿了庙中死寂。正殿神像顷刻裂开,金漆剥落,露出泥胎枯槁的本相。那案上的香炉被震得摇晃欲倾,一把古旧冰冷的铁算盘“哗啦”一声跌落神坛,几颗算珠直直蹦跳起来,叮当作响滚过冰冷地面,最终重重打在他足踝之上——似乎冥冥中早有清算的预兆。
当夜返家,张士贵倒卧土炕昏昏入梦。只见阴风骤起,卷起尘沙如幕布翻涌,赫然显现出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眼神如焚,周身似笼罩着不可亵渎的光芒——正是白日被他斧风削落肩头尘土的庙里判官!老者声若雷霆,震得窗纸簌簌:
“张士贵!苍天赐给你这副面貌,不过提醒你天生两极,善根需你自己日日浇灌。你既怀善心又秉恶念,本当挣扎攀援,一心向善。而今非但不警醒自持,反而因俗念蛊惑毁坏庙堂正神,岂知善恶皆在心,岂系一副皮囊?你这执迷自毁之徒,实留不得人间!”
语声未落,四周铜油灯上那跳动的橘红火焰,陡然转作一片幽绿妖蓝,在墙上扭曲出鬼魅群舞的诡谲身影。墙角鼠穴里细碎之声仓惶逃窜,平日安稳的梁间尘灰也簌簌直落——此方寸之地,已然被天道审判的森严气息挤满。张士贵惊悸之下大叫一声,蓦地坐起,浑身冷汗如瀑般淋漓而下。
次日雄鸡还未报晓,张家柴门之内忽然惊起恸哭震天——张士贵竟在昨夜梦中魂飞魄散,身子早已僵硬冰冷了。可怖的是,那张奇诡之脸上,左半面如玉莹润犹带隐约的笑意,凝固着温和模样;右半面却扭曲狰狞依旧,似乎被浓稠永恒的寒霜死死封印——生前未竟之战,终究留于脸上,凝固成一副讽刺的图腾。
相本由心造化,命由己掌升降;善念若逢恶意滋扰,便如露珠经烈焰烘烤——瞬间消殒无痕;而行恶更自毁心桥,哪怕一念踏错,深渊立现足下,迅疾吞噬不贷。所谓天理昭昭,便是善念暖日高悬,而孽因必得寒夜噬心,片刻亦不差池。
苍苍青天何曾戏人?终归是世人自误,每每把福缘生生作成断魂的绳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