烙印与回声

后颈的灼痛又开始了。

陆䂙把摩托车停在旧工业区的入口时，指尖已经按在了衣领内侧——那里有块硬币大小的皮肤，三天前突然浮现出暗红色的纹路，像被烧红的铁烙过，形状诡异地蜷曲着，正是第一章里失控的那个「标记」。医生查不出原因，只说像是某种应激性色素沉淀，但只有陆䂙知道，这东西会发烫，尤其在靠近这片废弃厂区时，烫得像要把皮肉烧穿。

雨丝混着晚风扫过脸颊，带着铁锈和机油的味道。他扯了扯黑色连帽衫的帽子，遮住半张脸，脚步碾过满地碎玻璃，走向深处那栋爬满爬山虎的红砖楼。三年前，他就是在这里最后一次见到沈烬。

沈烬是苏父带的最后一个徒弟，也是当年「淬火计划」里最年轻的技术员。陆䂙记得他总穿件洗得发白的工装，袖口卷到小臂，露出手腕上块浅褐色的疤——据说是调试机床时被铁屑烫的。那天沈烬蹲在仓库门口抽烟，看见陆䂙来取资料，突然抬头笑了笑：「陆哥，这地方邪门得很，夜里总听见金属响，像有人在敲零件。」

现在想来，那或许不是玩笑。

红砖楼的铁门早被撬了，锁芯歪歪扭扭地挂着。陆䂙推开门，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呀」声，惊得檐下的雨燕扑棱棱飞起。一楼的空地上堆着废弃的冲压模具，上面的锈迹像凝固的血，他后颈的标记突然猛地一烫，让他踉跄了半步。

「还是找来了。」

声音从二楼传来，混着雨声，有点闷。陆䂙抬头，看见楼梯口站着个人，背对着窗外的天光，身形清瘦，穿件深灰色冲锋衣，正是沈烬。

三年不见，他好像没怎么变，只是头发留长了，垂在额前，遮住了大半张脸。但陆䂙一眼就认出了他——或者说，认出了他左手按在颈侧的动作，和自己此刻按在后颈的姿势，几乎一模一样。

「你的标记也烫了？」陆䂙的声音有点哑。

沈烬没回答，只是走下楼梯。他每走一步，陆䂙都能看清他颈侧露出的皮肤——那里有块和自己后颈形状相似的暗红纹路，只是更浅些，像快熄灭的火星。

「三天前开始的。」沈烬终于开口，指尖轻轻划过颈侧的标记，「第一天以为是过敏，第二天发现它会跟着心跳发烫，今天早上……它亮了。」

陆䂙猛地攥紧了拳。他的标记也亮过，就在第一章失控的那个深夜，在医院急诊室的白炽灯下，那暗红色纹路突然透出微弱的红光，映得衣领内侧都泛着暖调，像块烧到尾声的炭火。

「苏叔的日记，你看过了？」沈烬从冲锋衣口袋里掏出个牛皮本，封面边角磨得发毛，正是苏父的工作日记——陆䂙在第一章失控后，曾在苏父的遗物里见过这本子的残页，上面模糊写着「标记即锁，余烬为匙」。

陆䂙点头，目光落在日记摊开的那页。上面画着两个交缠的纹路，左边的和自己后颈的标记几乎重合，右边的则更舒展些，像火焰舔过金属。「这是……」

「『淬火计划』的核心标记。」沈烬的指尖点在两个纹路的交汇处，「苏叔说，当年参与计划的七个人，每个人身上都有对应的烙印，是启动最终设备的『钥匙』。但三年前计划中断，所有标记都沉寂了，直到三天前。」

后颈的灼痛突然加剧，陆䂙闷哼一声，抬手按住衣领。沈烬快步走过来，指尖几乎要碰到他的后颈，又猛地顿住，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他自己颈侧的标记正在发红，纹路里透出细碎的光，和陆䂙衣领下透出的红光隐隐呼应。

「你也感觉到了？」沈烬的呼吸有点乱，「它们在互相找……」

陆䂙没说话，只是拉开连帽衫的拉链，露出后颈的标记。暗红色的纹路此刻亮得惊人，像有团火在皮下烧，而沈烬颈侧的标记也同步亮起，两道光在潮湿的空气里交缠，竟在地面投下道扭曲的影子，像个未完成的齿轮。

「苏叔的日记里说，标记失控，意味着『余烬』要燃起来了。」沈烬的声音压得很低，「他出事前一周，曾给我发过条信息，说『第七个标记在陆䂙身上，守住他』。」

第七个？陆䂙皱眉。苏父当年带了六个徒弟，加上他自己，正好七个。那沈烬是……

「我是第四个。」沈烬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卷起左小臂的袖子，露出那块浅褐色的疤——疤的边缘，竟也藏着段极淡的暗红纹路，「这块疤不是铁屑烫的，是标记浮现时烧的。」

雨不知何时大了起来，砸在二楼的破窗上，噼啪作响。陆䂙忽然想起第一章失控那晚，急诊室的护士说过，他送来时后颈的皮肤烫得吓人，像刚贴过烧红的烙铁。当时他以为是错觉，现在才明白，那是标记在「苏醒」。

「林砚呢？」陆䂙突然问。林砚是苏父的大徒弟，按辈分该是第一个标记持有者。

沈烬的脸色沉了沉：「三天前标记开始发烫时，我去新区找过他。他公司的人说他出国了，但我在他办公室的抽屉里，看到了这个。」他从口袋里掏出枚银色的金属片，上面刻着和标记相似的纹路，边缘却有个缺口，「这是『标记锁』的碎片，完整的应该能锁住失控的烙印。但林砚的锁碎了，他的标记……可能已经烧没了。」

陆䂙接过金属片，指尖触到冰凉的表面，后颈的灼痛竟减轻了些。他想起苏父临终前攥着他手腕的力道，老头当时说：「小烬太急，你得看着他……别让火燃过了头。」

原来不是让他看着沈烬，是让他们互相看着。

「楼上仓库里有苏叔留下的设备。」沈烬转身往二楼走，「他说过，标记失控时，只有『淬火炉』能暂时压制。」

陆䂙跟上他的脚步，金属片在掌心微微发烫。二楼仓库的门是虚掩的，推开门的瞬间，一股浓重的机油味扑面而来——正中央摆着个半人高的金属台，表面刻满了复杂的纹路，像无数个标记重叠在一起，台面上还放着本摊开的笔记，最后一页写着：「七印归位，余烬成火」。

沈烬走到金属台边，伸手按在台面中央的凹槽里。他颈侧的标记突然爆发出刺眼的光，红色纹路顺着他的手臂爬上金属台，在凹槽里凝成个完整的符号。

「该你了。」他抬头看向陆䂙，眼里映着跳动的红光，「苏叔说，第七个标记是『火种』，只有你能启动它。」

陆䂙深吸一口气，把掌心的金属片塞进裤袋，抬手按在沈烬旁边的凹槽里。后颈的灼痛瞬间达到顶峰，像有团岩浆顺着血管涌到掌心，暗红色的纹路从他的手腕爬上台面，与沈烬的纹路交缠、融合——两道光在台面上旋转，渐渐凝成团小小的火焰形状，发出「噼啪」的轻响，像真的有火星在燃烧。

「成了。」沈烬的声音里带着松快，指尖却轻轻碰到了陆䂙的手背。两人的皮肤相触的瞬间，台面上的火焰猛地窜高，后颈的灼痛骤然消失，只留下点温热的余韵，像被人用掌心轻轻焐过。

雨还在下，但天光已经亮了些。陆䂙看着台面上渐渐暗下去的纹路，忽然想起三年前沈烬蹲在仓库门口抽烟的样子，那时对方突然转头问他：「陆哥，你说火灭了之后，余烬还会记得烧起来的样子吗？」

当时他没答。现在看着沈烬颈侧还泛着浅红的标记，看着对方眼里未散的光，他突然想告诉他：会的。就像烙印刻在皮肉里，就算烫得发疼，也总能找到和自己呼应的那团火。

「去找剩下的人吧。」陆䂙收回手，掌心还留着金属台的温度，「林砚的锁碎了，说明有人不想让标记醒过来。」

沈烬点头，把苏父的日记揣进怀里，冲锋衣的拉链拉到顶，只露出双亮得惊人的眼睛。「从老郑开始吧，他是第二个，现在在城南开了家修配厂。」

两人并肩走出红砖楼时，雨刚好停了。晨光从云层的缝隙里漏下来，照在满地的积水里，晃出细碎的金斑。陆䂙发动摩托车，沈烬坐上后座，手臂轻轻环住他的腰——指尖无意中擦过后颈的皮肤，那里的标记又开始微微发烫，像声低低的回声。

陆䂙拧动油门，摩托车碾过积水，溅起两道白色的水花。风里的铁锈味淡了些，混着点雨后青草的气息，他忽然觉得，后颈的烙印或许不是惩罚，而是指引，指引着他找到那些和自己一样，带着未熄余烬的人。

包括身后这个，三年未见，却能让他的烙印发烫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