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巷遇神

江南的梅雨季总带着股化不开的湿意，青石板缝里钻出的青苔吸足了水汽，踩上去能滑得人趔趄。谢临舟跪在谢家后门的巷子里时，已经被雨浇透了三个时辰。

牙婆手里的麻绳在他腕间勒出紫红的血痕，粗糙的麻线磨破了皮肉，混着雨水往泥里滴。他今年刚满十二，却瘦得像株被狂风揉过的芦苇，囚衣下的骨架支棱着，仿佛稍一用力就能戳破那层薄薄的皮。

“谢三公子来了！”有人低喊了一声。

谢临舟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却倔强地不肯低下头。他看见一双云纹锦靴停在自己眼前，靴底沾着几片粉白的梅瓣，显然是刚从内院梅林穿过来的。

那人蹲下身时，带起一阵清冽的冷香，像雪后初晴的昆仑墟，干净得让他自惭形秽。谢临舟屏住呼吸，看见月白锦袍的袖口垂落，露出一截皓腕，腕骨分明，比巷口那块被供奉了百年的汉白玉还要莹润。

“抬起头来。”

声音落在雨里，竟带着点暖意。谢临舟犹豫了一下，缓缓抬起头。雨水顺着他额前的碎发往下淌，糊住了视线，他用力眨了眨眼，才看清对方的模样。

眉如墨画，眼若寒星，鼻梁高挺，唇色偏淡。明明是凡尘俗世的装扮，却像刚从画里走出来的仙人。尤其是那双眼睛，干净得能映出他此刻狼狈的模样——青紫的眼眶，皲裂的嘴唇，还有左额那道刚结了痂的伤疤。

“这孩子怎么卖？”沈清辞没看牙婆，目光一直落在谢临舟脸上。

牙婆立刻堆起谄媚的笑：“公子好眼光！这小子是罪臣之后，便宜得很，五十文就卖！”

谢临舟的心猛地一沉。他知道“罪臣之后”这四个字意味着什么，那是比尘埃还低贱的身份，买回去多半是做些不要命的活计，或是被当成出气筒随意打骂。

沈清辞却像是没听见，伸手拂去他肩上的一片污泥。指尖碰到他冻得青紫的皮肤时，谢临舟打了个寒颤，却没敢躲。那人的指尖带着温润的暖意，像春日里第一缕穿透云层的阳光，烫得他心口发麻。

“我买了。”沈清辞站起身，从袖中摸出一小块碎银递给牙婆，“不必找了。”

牙婆欢天喜地地接了银子，麻溜地解开谢临舟腕间的绳子。束缚骤然消失，谢临舟却僵在原地，手腕上的血痕火辣辣地疼，他望着沈清辞离去的背影，竟忘了该做什么。

“还愣着？”沈清辞回头看了他一眼，“跟我来。”

谢临舟慌忙爬起来，刚走两步就踉跄了一下——膝盖早已跪得麻木，脚踝处也不知何时磨破了，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他咬着牙想跟上，却听见身后传来沈清辞的声音：“过来。”

那人竟又折了回来，在他面前半蹲下身：“上来。”

谢临舟愣住了，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背你。”沈清辞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谢临舟的脸“腾”地一下红了，他慌忙摆手：“不、不敢劳烦公子……”

他身上又脏又臭，满是泥污和血渍，怎么能弄脏那样干净的锦袍？

沈清辞却没再说话，只是微微侧过身。雨还在下，打湿了他的发梢，几缕墨色的发丝贴在光洁的额角，竟有种说不出的柔和。谢临舟犹豫了半晌，终究抵不过那无声的坚持，小心翼翼地伏了上去。

沈清辞的背很宽，也很稳，带着淡淡的兰花香。谢临舟把脸埋在他的肩窝处，能听见他沉稳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像江南水乡的橹声，温柔得让他想哭。

他偷偷抬眼，看见沈清辞的发顶，还有那截线条优美的脖颈。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落在谢临舟的手背上，冰凉的，却又带着一丝奇异的暖意。

“我叫沈清辞。”走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沈清辞忽然开口，“以后你就叫临舟吧，谢临舟。”

谢临舟的心猛地一跳。临舟，临舟……他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感觉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这冰冷的雨巷里，悄悄生了根。

他被带回了听雪院。

那是个雅致的小院，院里种着几株梅树，墙角还有一汪清泉，泉边放着块平整的青石，显然是平日里读书写字的地方。沈清辞让丫鬟取来干净的衣裳和伤药，又吩咐厨房做些热粥。

“去沐浴吧。”沈清辞指着东厢房，“洗干净了再出来。”谢临舟捧着那套半旧的棉袍，手指微微发颤。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有属于自己的衣裳，还是这样干净柔软的棉袍。他走进浴室，看着木桶里冒着热气的水，忽然捂住脸，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不是在哭，他是在笑。

笑自己终于不用再过那种猪狗不如的日子，笑自己竟然也能被人这样温柔地对待。

等他洗干净换好衣裳出来时，沈清辞正坐在窗边看书。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在他身上镀上一层金边，连睫毛都染上了暖黄的光晕。谢临舟看得有些呆了，直到沈清辞抬起头，他才慌忙低下头去。

“过来。”沈清辞招了招手。

谢临舟乖乖走过去，站在他面前，像只受惊的小鹿。沈清辞放下书，拿起桌上的伤药，示意他伸出手。

“疼吗？”他用棉签蘸了药膏，轻轻涂抹在谢临舟冻裂的手背上。

药膏带着清凉的气息，触到伤口时微微发疼，却很快被一股暖意取代。谢临舟摇摇头，又点点头，最后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只能红着脸低下头。

沈清辞看着他通红的耳垂，眼底闪过一丝笑意，手上的动作却更轻了：“以后你就在听雪院待着，不用去做那些粗活。”

“那、那我做什么？”谢临舟小声问。

“我教你读书写字。”沈清辞拿起桌上的书卷，“你愿学吗？”

谢临舟猛地抬起头，眼里闪着难以置信的光。他从未想过，自己这样的罪奴，竟然还能读书写字。他用力点头，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哽咽：“愿、愿意！”沈清辞笑了，那笑容像春风拂过湖面，漾起圈圈涟漪，看得谢临舟心头一阵悸动。

那天晚上，谢临舟躺在柔软的床铺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想起沈清辞温柔的眼神，想起他指尖的暖意，想起他身上的冷香。他悄悄摸出藏在枕头下的那枚玉佩——那是沈清辞给他擦药时，从袖中掉出来的，他趁对方不注意偷偷捡了起来。

玉佩是羊脂白玉雕成的，上面刻着一朵栩栩如生的雪莲，触手温润。谢临舟把它紧紧攥在手心，仿佛这样就能离沈清辞更近一些。

他不知道，沈清辞此刻正站在窗前，望着天上的明月，眉头微蹙。

他是天界的战神，因触犯天条被贬下凡历劫，需在人间体验七情六欲，方能重返昆仑墟。天帝曾告诫他，不可对凡人动真情，否则劫数难渡，甚至可能魂飞魄散。

可当他看到那个在雨巷里倔强地昂着头的少年时，心湖还是泛起了涟漪。

“罢了。”沈清辞轻轻叹了口气，“不过是历劫途中的一段插曲罢了。”

他转身回到书桌前，拿起笔，却迟迟没有落下。脑海里反复出现的，是谢临舟那双干净得像山涧清泉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