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穗沟的老井台是块青石板铺就的圆台子,边缘被几代人的手掌磨得发亮。井绳在辘轳上缠了不知多少圈,木头轴芯发出“吱呀”的呻吟,像位喘着气的老人。这天清晨,阿苗刚把铜吊桶放进井里,就听见石板下传来“叮咚”一声——吊桶的铜底磕到了什么硬物。
“奇怪。”她拽着井绳往上提,吊桶晃悠着浮出水面,桶底沾着片巴掌大的铜片,边缘卷着,上面锈迹斑斑,隐约能看见个“星”字。阿苗把铜片揣进兜,拎着半桶水往学堂走,井绳在她掌心勒出红痕,像道没褪色的记忆。
学堂后院的篱笆上,楚芽芽正踮脚够晾着的画本。昨夜下了场小雨,纸页边缘卷了边,上面画的“钻缝儿”蒲公英沾着泥点,倒像是从土里刚钻出来的。“阿苗你看,”她举着画本跑过来,“我给‘扎刺儿’添了新刺,比昨天更凶了!”
阿苗掏出铜片放在石桌上:“井里捞出来的,你看这字像不像‘星’?”
楚芽芽的铅笔头在铜片上戳了戳:“像!跟沈奶奶日记本上的‘星’字一个写法!”她忽然跳起来,“会不会是沈奶奶掉的?叶爷爷说她以前总来井台打水。”
说话间,小石头抱着捆麦秸从西坡回来,裤脚沾着草汁。他把麦秸堆在墙角,看见铜片就愣住了:“这是……我娘针线盒里的那种铜片!她总说上面的字是‘念想’。”
三个孩子扒着学堂的旧书柜翻找,终于在最底层摸到本牛皮封面的日记。沈星遥的字迹娟秀,却在某页突然潦草起来:“民国二十七年春,日军轰炸,药房的铜秤砣被震进井里,秤盘上刻的‘星遥’二字,怕是要跟井水作伴了……”
“铜秤砣!”楚芽芽指着日记上的插图,“你看,秤盘边缘有个小缺口,跟咱们捞的铜片一模一样!”
阿苗摸着铜片上的缺口,忽然想起李奶奶说的事。沈星遥当年在药房当学徒,那杆铜秤是她师傅送的,秤盘上刻着自己的名字,说是“做生意得凭良心,秤星不能歪”。后来药房被炸,沈星遥徒手从废墟里刨出半截秤杆,却没找到秤盘。
“肯定是沈奶奶的秤盘!”小石头把铜片捧在手心,像捧着块暖玉,“我娘说,好东西掉进井里不会坏,井水会养着它。”
正说着,叶爷爷背着药篓从山上回来,篓里的金银花还带着露水。他看见铜片,浑浊的眼睛亮了亮:“这是星遥的秤盘啊……那年她为了找它,在井台边守了三天,说‘秤盘上的星,是人心的准头’。”
叶爷爷的手指抚过铜片上的锈迹,像在抚摸岁月的纹路:“后来她用半截秤杆改了个药碾子,就在药房的墙角,你们见过的。”
孩子们跑到墙角,果然看见个缠着铜丝的药碾子,杆身上刻着淡淡的刻度,正是日记里说的半截秤杆。阿苗忽然发现,碾槽里卡着点暗红色的粉末,半截闻,有股淡淡的当归香。
“沈奶奶用它碾过药。”楚芽芽掏出画本,飞快地画下药碾子,“我要把秤盘和碾子画在一起,叫‘星星的家’。”
午后的阳光斜照在井台上,阿苗拎着铜吊桶又去打水。这次她特意让吊桶沉得深些,铜底擦过井壁的青苔,发出“沙沙”的响。井水荡起涟漪,映出三个晃动的小脑袋,还有天空飘过的白云。
“你们说,井里还藏着别的东西吗?”小石头趴在井沿往下看,井水凉丝丝的气息扑在脸上。
阿苗把铜片放进吊桶,让它随着井水轻轻晃:“可能有沈奶奶的药包,或者……当年她掉的发簪?李奶奶说她总戴着支铜簪子,上面镶着颗蓝石头。”
楚芽芽突然拍手:“我们来做个‘井里的时光囊’吧!把画本上的画撕下来,还有小石头的麦秸,我的铅笔头,都放进秤盘里,再扔回井里,等明年春天捞出来!”
“不行不行,”阿苗赶紧拦住她,“沈奶奶说过,井是金穗沟的眼睛,不能随便扔东西。要放,就放能让井水更喜欢的。”她从药篓里挑出朵刚摘的野菊花,轻轻放在水面,看着它打着旋儿往下沉,“这样,井水就有花香了。”
小石头也学着她的样子,把自己最宝贝的麦秸穗放进去:“这是‘拔尖儿’旁边长的,最壮实。”
楚芽芽犹豫了半天,摘下画本上那页“星星的家”,叠成只小纸船,小心翼翼地放进水里。纸船载着画,载着三个孩子的影子,慢慢沉向井深处,像个秘密的约定。
叶爷爷站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笑了。他想起年轻时,沈星遥也曾这样,把晒干的金银花撒进井里,说“让喝水的人都能闻到药香”。那时的井台比现在热闹,挑水的、洗衣的、纳凉的,笑声能传到河对岸。
“叶爷爷,沈奶奶为什么那么喜欢井啊?”阿苗抱着吊桶问,桶里的井水清澈见底,能看见铜片躺在桶底,像颗沉睡着的星星。
“因为井里有根。”叶爷爷坐在井台的青石板上,摸出旱烟袋,却没点燃,“水的根,人的根,都在井里扎着。你看这井绳上的勒痕,都是金穗沟人攥出来的印子。”
他指着辘轳上的绳结:“这是你太爷爷缠的,他说这样省力;那个结是你李奶奶打的,她怕绳子滑;还有那个,是小石头他爹年轻时候换的新绳,特意留了三尺长,说够孩子们够着玩。”
夕阳把井台的影子拉得很长,三个孩子轮流摇着辘轳,看铜吊桶在井里上三个下。楚芽芽发现,井绳每转一圈,辘轳轴就“吱呀”一声,像在数着什么。
“它在数我们来过多少次吧?”她歪着头问。
“不是,”阿苗把铜片放进贴身的布兜,“它在说,别忘了啊,井里有星星,有花香,还有好多人的念想。”
晚饭时,李奶奶听说了铜片的事,颤巍巍地从樟木箱里翻出个布包,打开一看,是支铜簪子,蓝石头已经不见了,只剩个小小的凹槽。“当年星遥把它给了我,说‘等打跑了鬼子,再镶块新石头’。”李奶奶的手指摸着凹槽,“原来她的秤盘在井里,难怪我总觉得这簪子孤零零的。”
孩子们围着簪子看,忽然觉得,那支簪子、半截药碾子、井里的秤盘,像串散落在时光里的珠子,现在终于要被重新串起来了。
第二天一早,阿苗又去了井台。她把李奶奶的铜簪子轻轻放在井沿,让露水打湿它,然后对着井口说:“沈奶奶,你的簪子来看秤盘了。”
风吹过井台,辘轳转了半圈,铜吊桶晃了晃,像是在回应。楚芽芽的画本上,昨天的“星星的家”旁边,又多了支铜簪子,簪尖上,画着颗小小的蓝石头——那是楚芽芽用蓝铅笔涂的,像片浓缩的天空。
金穗沟的井还在一天天地转着,铜吊桶撞击井壁的声音,辘轳轴的“吱呀”声,还有孩子们的笑声,混在一起,成了新的故事,掉进井里,和那些老故事慢慢融在一起,像井水一样,越沉越清,越品越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