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穗沟的冻土在惊蛰这天悄悄松了劲。楚芽芽蹲在祠堂后墙根,盯着石缝里那点新绿看了半晌,指尖悬在半空不敢碰——那是株刚冒头的蒲公英,两片嫩叶卷着,像只攥紧的小拳头,沾着的泥屑还没抖落。
“别碰它,”阿苗背着药篓从旁边经过,篓里的紫菀捆得整整齐齐,“石缝里的草惜命,碰了会蔫的。”她放下篓子,掏出小铲子在石缝边轻轻扒拉,土块簌簌落下,露出蒲公英浅黄的根须,“你看,它把根往石缝深处钻呢,这是在抢水分。”
楚芽芽缩回手,从布兜里掏出个小本子,铅笔在纸上飞快地画:“我要把它画下来,等秋天看它结了绒球,能不能飘到西坡去——小石头的麦子该抽穗了,说不定蒲公英能当伴儿。”
提到小石头,阿苗的嘴角弯了弯。那个刚来时总躲在墙角的男孩,现在每天天不亮就去西坡看麦子,裤脚沾着露水,手里攥着个小竹片,说是在给麦苗“量身高”。昨天他还偷偷告诉阿苗,有株麦苗比别的高出半指,他给它起名叫“拔尖儿”。
“李奶奶说,石缝里的草比田里的有骨气,”阿苗用铲子把松动的土填回石缝,“去年后山塌方,压了半面坡的树,就这石缝里的野蔷薇,开春照样开花,刺还比往常尖。”
楚芽芽的铅笔顿了顿,在蒲公英旁边画了朵小小的蔷薇:“那给它俩起个名字吧?蒲公英叫‘钻缝儿’,蔷薇叫‘扎刺儿’,好不好?”
阿苗被逗笑了,刚要说话,就见小石头举着个竹篮跑过来,篮子里装着些枯黄的麦秸。“叶爷爷说用这个盖麦苗,能防春寒,”他的脸冻得通红,鼻尖挂着汗珠,“你们看,‘拔尖儿’又长高了!”
三人往西坡走,田埂上的枯草还没返青,踩上去“咔嚓”响。小石头的麦田里,嫩绿的麦苗顺着垄沟排得整整齐齐,像支穿绿衣裳的小队伍。他蹲下身,把麦秸轻轻铺在麦苗根部,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梦。
“‘钻缝儿’也在长呢,”楚芽芽把画本举给小石头看,“等它长大了,让它的绒球落在你家麦田里,明年就长出好多‘钻缝儿’。”
小石头的眼睛亮起来,手指在画本上轻轻点:“那让‘扎刺儿’也来?我娘说带刺的植物能防虫子。”
阿苗忽然指着麦田尽头的断崖:“看,那里有丛迎春花!”
断崖的石缝里,果然挤着丛迎春花,枝条瘦得像铁丝,却缀着星星点点的黄,在料峭的春风里颤巍巍地晃。去年冬天雪下得大,谁都以为这丛花活不成了,没想到它竟顶着残雪,把花苞憋了出来。
“叶爷爷说这花是沈奶奶当年栽的,”阿苗望着花丛,声音轻了些,“那会儿断崖还没这么陡,沈奶奶说‘石缝里开花,才叫真本事’,就把花苗塞进了石缝。”
楚芽芽爬上断崖,想摘朵花下来,却被枝条上的小刺扎了手。“哎哟!”她甩着手,看见血珠从指尖冒出来,“这花跟‘扎刺儿’一样凶!”
阿苗赶紧从药篓里掏出片干净的紫苏叶,揉碎了按在她的伤口上:“别动它,迎春花的刺是护着花苞呢,就像娘护着孩子。”
小石头忽然脱下自己的粗布褂子,踮脚往石缝里塞:“用这个给它挡风吧,叶爷爷说穿衣服能保暖。”他的褂子洗得发白,袖口磨出了毛边,却被他叠得整整齐齐,轻轻盖在迎春花的根部。
风穿过断崖的石缝,吹得褂子“哗啦啦”响,像面小小的旗。楚芽芽看着那丛迎春花,忽然觉得它们不像花,倒像群倔强的小人,攥着拳头在石缝里喊:“我们不怕冷!”
回到学堂时,李奶奶正坐在门槛上翻晒种子,竹匾里摊着各色菜籽,翠绿的是菠菜种,乌黑的是萝卜种,还有些带着花纹的,是楚芽芽叫不出名字的。“快来帮我挑拣,把坏种捡出来,”李奶奶往竹匾里撒了把阳光,“过两天暖和了,就种到后院的菜畦里。”
小石头蹲在竹匾旁,把饱满的种子挑出来放进陶罐,动作认真得像在捡珍珠。楚芽芽发现,他挑出的种子里,有颗特别小的,皱巴巴的像颗小石子,却被他小心翼翼地放进罐底。
“这颗能发芽吗?”楚芽芽指着小种子问。
小石头点点头,声音比以前响亮多了:“我娘说,看着不起眼的种子,说不定藏着大劲儿,就像石缝里的花。”
李奶奶笑着往他手里塞了把南瓜籽:“说得好。当年你沈奶奶在战地医院,就把伤员吃剩的瓜籽收起来,塞进炮弹炸出的弹坑里,后来竟长出了片南瓜藤,结的瓜够全院人吃三天。”
楚芽芽忽然跑回屋,抱来个旧花盆,盆底有个破洞,是她去年摔的。“我们来种‘钻缝儿’吧!”她把花盆放在窗台上,往里面填了些从石缝里挖的土,“让它在花盆里也当‘钻缝儿’,看看能不能比石缝里的长得高。”
阿苗和小石头都拍手叫好。小石头从陶罐里挑出颗最大的蒲公英种子,楚芽芽亲手把它埋进土里,阿苗则往花盆里浇了点井水——是从老井里打的,她说那水带着“钻缝儿”熟悉的味道。
傍晚的霞光漫进学堂,落在窗台上的花盆上,落在竹匾里的种子上,落在三个孩子凑在一起的脸上。楚芽芽的画本摊在旁边,上面的“钻缝儿”和“扎刺儿”都添了笑脸,迎春花的枝条上,还画着件小小的粗布褂子。
叶爷爷走进来,看见这幅画,忽然想起沈星遥日记里的话:“春天不是等来的,是石缝里的根挣出来的,是冻土里的芽顶出来的,是人心头那点不肯凉的热盼,焐出来的。”
他看着花盆里那层微微鼓起的土,仿佛已经看见蒲公英的嫩芽钻了出来,顺着破洞往下探,把根须伸进泥土深处,把春天,悄悄带到了金穗沟的每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