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立美术馆的空调总开得太足。沈清辞裹紧外套,站在《北境风雪图》前,指尖划过画布上的积雪,突然打了个寒颤。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他转身,撞进一双含笑的眼睛。
“这幅画的笔触很特别。”男人穿着浅灰色西装,气质温润,胸前的口袋里别着一支钢笔,“尤其是雪落在盔甲上的质感,像活的一样。”
沈清辞愣住了。眼前的人没有疤痕,没有戾气,可眉眼间的轮廓,说话时微扬的嘴角,都和记忆里的顾晏一模一样。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撞到身后的展架,发出轻微的声响。
“抱歉,吓到你了?”男人连忙扶住他,掌心的温度透过毛衣传过来,温暖得让人心慌,“我叫顾晏,是这家美术馆的捐赠人之一。”
沈清辞挣开他的手,指尖冰凉:“沈清辞。”他转身想走,却被顾晏叫住。
“沈先生也是画家?”顾晏指着他沾着油彩的指甲,“我看你对这幅画很感兴趣,要不要一起喝杯咖啡?我想请教一些绘画的问题。”
这是他们第三次相遇。沈清辞躲了两次,第三次终究没能躲开。咖啡馆里的爵士乐很慵懒,顾晏的声音温和,问的都是关于绘画的事,绝口不提过去。沈清辞渐渐放松下来,甚至和他聊起自己最喜欢的颜料品牌。
“下周有个北境的写生团,沈先生要一起去吗?”顾晏搅动着咖啡杯,语气随意,“听说那里的雪,很适合入画。”
沈清辞的手顿了顿。北境的雪,是他们两世都没能实现的约定。他看着顾晏眼中的期待,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北境的雪真的很美。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松树上,像童话世界。沈清辞支起画架,看着不远处顾晏堆雪人的身影,突然觉得时光很慢,慢到可以忘记前两世的伤痛。
顾晏堆的雪人很丑,歪歪扭扭的,却在雪人手里插了一束红梅。“送给你。”他把雪人搬到沈清辞面前,鼻尖冻得通红。
沈清辞看着那束红梅,突然想起第一世床板下的画像。他低头,在画纸上画下那个丑丑的雪人,旁边添了个正在堆雪人的男人。
晚上住在民宿,壁炉里的火很旺。顾晏坐在对面,翻着沈清辞的画本。里面有很多他的身影,喝咖啡的他,堆雪人的他,甚至还有第一次在美术馆见面时,站在画前的他。
“这些画……”顾晏的声音有些沙哑。
“随手画的。”沈清辞想抢回来,却被他按住手。
顾晏抬起头,壁炉的火光在他眼中跳跃。“清辞,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沈清辞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看着顾晏认真的眼睛,两世的画面在脑海里翻涌——火海里的背影,黄浦江的水声,还有那句没能说出口的“我爱你”。他点了点头,泪水落在画本上,晕开了那个丑丑的雪人。
他们在一起的日子很平淡,却带着小心翼翼的珍惜。顾晏会陪他去画室,安静地坐在角落看文件;沈清辞会去顾晏的公司,等他下班一起回家。他们很少提起过去,却默契地避开所有可能引发争执的话题。
沈清辞画了很多画,每一幅都有顾晏。他把这些画藏在画室的柜子里,最上面压着一幅未完成的作品——画中是北境的雪原,两个身影并肩站在雪地里,背影被夕阳拉得很长,像要走到时间的尽头。
顾晏偶尔会瞥见那幅画,却从不多问。他只是在沈清辞熬夜画画时,默默递上一杯热牛奶;在他对着画布发呆时,轻轻从背后抱住他,下巴抵在他发顶:“画累了就歇歇,我不着急看。”
沈清辞知道,他在等一个结局。一个属于他们的,不再被战火、立场、误会裹挟的结局。
秋末的一天,顾晏带回来一个精致的木盒。打开时,里面躺着一枚狼牙佩,和第一世那枚几乎一模一样,只是边角被打磨得更加温润。“我找人复刻的。”顾晏执起他的手,把狼牙佩系在他腕上,“这一世,换它护着你。”
沈清辞摸着冰凉的狼牙佩,突然想起第一世火海中那枚飞进来的信物。原来有些东西,真的能跨越生死。他踮起脚,吻了吻顾晏的唇角,声音很轻,却清晰得像落在雪地的脚步声:“顾晏,我爱你。”
这是他藏了三生的话。说出口的那一刻,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心底碎裂,又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新生。
顾晏愣住了,随即紧紧抱住他,力道大得像是要把他揉进骨血里。“清辞,我也爱你。”他的声音带着哽咽,“爱了三生,从来没变过。”
那之后,沈清辞加快了那幅雪原画作的进度。他想在冬天到来前完成,作为给顾晏的礼物。画布上的两个身影越来越清晰,他甚至能描摹出他们脸上的笑容——那是他两世都没能见过的,真正舒展的笑意。
变故发生在一个雨夜。和民国十三年的那个夜晚很像,雨丝带着潮气,敲打着画室的玻璃窗。顾晏的手机响了一夜,他站在窗边接电话,背影在路灯下显得格外孤寂。
“公司出事了?”沈清辞端着热汤走过去。
顾晏转过身,眼底布满红血丝:“一点小麻烦,别担心。”他接过汤碗,却没喝,只是看着沈清辞腕上的狼牙佩,“清辞,如果……如果有一天,有人说我坏话,你会信吗?”
沈清辞握住他的手,指尖触到他掌心的冷汗:“我信你。”
顾晏笑了笑,却没说话。
第二天,网络上的流言像潮水般涌来。有人扒出沈清辞的祖父曾是民国时期的报社记者,曾撰文抨击过顾氏家族;有人伪造了他和顾晏对手的聊天记录,说他是为了家族恩怨才接近顾晏;甚至有人翻出他早年的画作,说画中隐晦的黑暗意象,都是对顾晏的诅咒。
“沈清辞接近顾晏,实为复仇”的标题,霸占了所有新闻的头版。
顾晏的公司股价暴跌,董事会的压力、对手的围剿、舆论的声讨,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他紧紧困住。他把自己关在书房,沈清辞几次想进去,都被他拦在门外。
“别进来,清辞,让我一个人静静。”他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带着前所未有的疲惫。
沈清辞坐在书房门外,听着里面偶尔传来的翻东西声、摔东西声,心一点点往下沉。他知道顾晏在挣扎,知道那些流言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就像第一世他看着“通敌叛国”的罪名,第二世他捧着那些伪造的证据时一样。
他想去解释,想告诉所有人他爱顾晏,爱了三生。可他刚打开电脑,就看到自己的社交账号被黑客入侵,发布了一条“承认复仇计划”的动态。
那一刻,沈清辞突然觉得很累。累到不想再争辩,不想再拉扯。两世的误会,像刻在骨头上的疤,无论他怎么努力,都擦不去那些印记。
顾晏打开书房门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沈清辞——坐在地上,背靠着门板,眼神空茫得像一片荒原。他走过去,蹲下身,声音沙哑:“那些……是真的吗?”
沈清辞抬起头,看着他布满红血丝的眼睛。这双眼睛,曾在火海里看着他碎裂,曾在黄浦江畔为他流泪,也曾在北境的雪地里,盛满了温柔的光。他轻轻笑了,抬手解开腕上的狼牙佩,放在顾晏掌心。
“顾晏,”他的声音很轻,像风吹过雪原,“第一世,我没告诉你,火海里我看到了你扑过来的身影;第二世,我没告诉你,那封信里写满了我爱你;这一世……”他顿了顿,泪水落在顾晏的手背上,“这一世,我不想再解释了。”
他站起身,一步步走向门口。画室的门没关,那幅未完成的雪原画作就在画架上,两个并肩的身影旁,还留着一片空白——他本想在那里添上一轮不落的太阳。
“两世的债,我还了。”沈清辞的手搭在门把上,没有回头,“这一世,放过我吧。”
门轻轻合上,隔绝了两个世界。顾晏握着那枚狼牙佩,指尖冰凉,突然想起沈清辞说过的话:“阿晏,你看,雪化了之后,就是春天了。”
可这个冬天,好像格外漫长。
沈清辞去了南方,一个没有雪的城市。他租了一间小画室,每天对着空白的画布发呆。北境的雪、民国的雨、现代的霓虹,还有顾晏的脸,在他脑海里反复闪现,像一场停不下来的电影。
他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坐在窗边,看着楼下的路灯亮了又灭。体重掉得很快,咳嗽越来越频繁,去医院检查时,医生看着片子叹气:“长期抑郁引发的器官衰竭,好好养着吧,别再胡思乱想了。”
他没告诉顾晏。只是偶尔在深夜,会打开手机,看着顾晏的号码,手指悬在拨号键上,却始终没按下去。他怕听到他的声音,怕自己好不容易筑起的防线,瞬间崩塌。
顾晏找到他时,是在一个飘着细雨的清晨。南方的雨不像上海那样黏腻,却带着透骨的凉。他站在画室门口,看着沈清辞蜷缩在沙发上,盖着厚厚的毯子,脸色苍白得像纸。
“清辞。”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沈清辞缓缓睁开眼,看到他时,没有惊讶,也没有波澜,只是轻轻咳嗽了两声。“你怎么来了?”
顾晏走过去,才发现他手里攥着一张纸,是医院的诊断书。他猛地把沈清辞抱进怀里,力道大得像是要将他揉碎:“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等等我?”
他查清了所有事。伪造的证据、黑客的账号、对手的阴谋,都水落石出。他想告诉沈清辞,他们可以重新开始,就像那幅未完成的画,还有补全的机会。
可沈清辞只是轻轻推开他,眼神平静得让人心碎。“顾晏,太晚了。”他指了指窗外,“这里没有雪,也没有春天。”
那天下午,沈清辞靠在顾晏怀里,听着窗外的雨声,慢慢闭上了眼睛。他最后说的话很轻,像一句叹息:“阿晏,其实……那幅画,我想画一轮不落的太阳……”
顾晏抱着他渐渐冰冷的身体,在空荡的画室里坐了一夜。天亮时,他走到画架前,看着那幅未完成的雪原画。他拿起画笔,蘸上最明亮的黄色,在两个身影上方,画了一轮巨大的太阳,光芒铺满了整个雪原。
沈清辞的葬礼后,顾晏解散了公司,卖掉了房子,带着那幅画回了北境。他在雪原上盖了一间小木屋,像画中那样,每天看着日出日落。
他把沈清辞的画本放在床头,里面夹着那枚狼牙佩。他一页页地翻,看到最后一页时,发现沈清辞补了一句话,就在那个丑丑的雪人旁边:“三生路远,只想和你,走到春深。”
很多年后,北境的牧民偶尔会看到一个白发老人,坐在雪地里,对着一幅画说话。画中是两个并肩的身影,头顶是一轮不落的太阳,像永远停留在最温暖的时刻。
老人去世时,怀里紧紧揣着半块画纸,上面是沈清辞的笔迹,写着一个没完成的“爱”字,旁边是顾晏后来补的一点,凑成了一个完整的形状。
风吹过雪原,带着红梅的香气,像极了很多年前那个秋猎的午后,少年红着脸递出的那束花。只是这一次,再也没有人会红着眼眶,说一句“我懂了”。
有些遗憾,注定要跨越三生,成为永恒。有些爱意,哪怕没能说出口,也早已刻进了时光的骨血里,在每一个日出日落里,轻轻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