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世

镇北将军府的演武场总飘着雪。沈清辞第三次被顾晏的木剑挑飞手腕时，终于忍不住红了眼眶。十四岁的少年手指冻得发紫，却死死攥着剑柄不肯松，练功服的袖口磨出破洞，露出的手腕细瘦如竹。

“剑都握不住，还想学什么杀敌？”顾晏收剑而立，玄色披风上落满雪粒子，他脸上的疤痕在雪地反光里更显狰狞。沈清辞咬着唇没说话，弯腰捡起地上的剑，指尖触到冰冷的剑身，突然想起三日前父亲把他推进将军府时说的话：“顾晏是国之利刃，你跟着他，至少能保一条命。”

那时他不懂，只觉得这个总皱着眉的将军，比北境的寒风更让人胆寒。

可顾晏的剑虽狠，上药的动作却意外轻柔。沈清辞趴在榻上，后背因受罚而布满红痕，顾晏用浸透烈酒的布巾擦拭伤口，他疼得浑身发抖，却咬着牙不肯出声。直到布巾擦过肩胛骨处一道浅疤——那是幼时贪玩被烫伤的，顾晏的动作忽然顿住。

“疼？”他问，声音比平时低了些。

沈清辞把脸埋进枕头里，闷闷地“嗯”了一声。

那天之后，演武场的木剑换成了钝刃。顾晏依旧不苟言笑，却会在沈清辞练剑到深夜时，让伙房留一碗热汤；会在他冻得搓手时，不动声色地把暖炉推到他手边。沈清辞渐渐发现，这柄“国之利刃”的剑鞘里，藏着不为人知的温度。

冬至前的最后一场雪落得格外大。沈清辞在书房帮顾晏整理兵书，发现他枕下藏着一幅画——画中是北境的雪原，一个少年背着行囊站在风雪里，眉眼竟有几分像自己。他正看得入神，顾晏突然推门进来，他慌忙把画塞回枕下，脸颊烫得惊人。

“在做什么？”顾晏的目光扫过他发红的耳根。

“没、没什么。”沈清辞低下头，指尖还残留着宣纸的凉意。

顾晏走到书架前翻找兵书，忽然开口：“开春后，我带你去北境。”

沈清辞猛地抬头，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雪光从窗棂漏进来，落在顾晏的睫毛上，竟有几分温柔。“真的？”

“自然。”顾晏别过脸，耳根却悄悄红了，“你不是总问北境的雪是什么样？”

那个夜晚，沈清辞抱着暖炉睡不着。他想起顾晏教他看星象时，指尖偶尔擦过他手背的温度；想起他生病时，顾晏守在床边三天三夜没合眼；想起画中那个雪原上的少年，突然明白自己心底悄悄滋生的情愫，早已越过师徒的界限。

他开始偷偷给顾晏画像。趁他看兵书时画他的侧脸，趁他练剑时画他的背影，画得最多的是他握剑的手——骨节分明，虎口处有厚厚的茧，却能写出一手漂亮的字。这些画被他藏在床板下，像藏着一个不敢说出口的秘密。

变故来得比开春更早。腊月初八的早朝，顾晏被拖入天牢的消息传遍京城。沈清辞疯了似的往宫里闯，却被侍卫拦在宫门外。他看着父亲从宫里出来，官服上的孔雀补子在雪地里闪着冷光，突然明白了什么。

“父亲，是你做的？”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太傅沈敬安叹了口气，抬手想摸他的头，却被他躲开。“清辞，顾家功高震主，这是陛下的意思。”

“那师父是无辜的！”沈清辞红着眼嘶吼。

“朝堂之上，哪有绝对的无辜？”沈敬安的声音冷下来，“你是沈家的儿子，该懂孰轻孰重。”

沈清辞跌坐在雪地里，看着父亲离去的背影，第一次觉得这个冬天冷得刺骨。他跑回将军府，在顾晏的书房里翻到一封未寄出的信，是写给北境副将的，字迹潦草却有力：“若我出事，护好清辞，莫让他卷入纷争。”

窗外传来马蹄声，沈清辞慌忙把信塞进怀里。他爬上城楼，看见顾晏穿着囚服被押往刑场，玄色披风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枷锁。四目相对的瞬间，顾晏突然用力挣脱侍卫，朝着他的方向喊了一句什么，风声太大，沈清辞没听清。

三日后，顾晏越狱的消息震惊朝野。叛军围城的火光染红了半个夜空，沈清辞站在太傅府的门楼上，看着那个骑着黑马的身影冲破敌军防线，玄色披风在火光里翻飞，像一只浴火的鹰。

“清辞，开门！”顾晏的声音穿透炮火，带着血腥味。

沈清辞握紧怀中的信，突然笑了。他转身跑下城楼，从床板下翻出那些画像，一张一张扔进火盆。火焰舔舐着宣纸，把顾晏的眉眼、背影、手掌都烧成灰烬，就像烧尽他心底的爱恋。

他提着剑站在府门前，剑尖对着顾晏的胸口。“师父，你说过军人当忠君爱国。”

顾晏勒住马，黑马不安地刨着蹄子。他看着沈清辞，眼中的红血丝比火光更烈：“我若说我是被冤枉的，你信吗？”

“我信。”沈清辞的声音很轻，“可我是沈家的儿子。”

顾晏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血腥味：“好，好一个沈家的儿子。”他抬手示意身后的士兵，“放箭。”

火箭落在屋檐上的瞬间，沈清辞看见顾晏突然调转马头，挡在他身前。一支流箭穿透了顾晏的肩胛，他却像没感觉似的，对着沈清辞吼：“跑！”

沈清辞没跑。他看着顾晏的血滴在雪地里，开出一朵朵红梅，突然想起那个雪原上的少年。原来画中的少年不是自己，是顾晏年轻时的模样。原来他早就把自己放在心尖上，却被自己用一把剑，生生推开。

火舌卷到脚边时，沈清辞听见顾晏的嘶吼被炮火淹没。他最后看到的，是顾晏朝着他扑过来的身影，和他眼中碎掉的光。

很多年后，北境的老兵还在说，镇北将军战死那天，怀里揣着半块烧焦的画像，画中是个少年，眉眼弯弯，像极了江南的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