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疼痛、无边的黑暗,以及哗啦啦永不停歇的雨声。
时间的概念变得模糊。元宝不知道自己在那棵冰冷的树下靠了多久,意识在剧痛、失血带来的晕眩和刺骨寒冷中浮浮沉沉。每一次快要彻底陷入黑暗时,他都狠狠咬一下自己的舌尖,用更尖锐的疼痛强迫自己清醒。他不能睡过去,在这种地方,睡过去可能就再也醒不来了。而且……她让他等着。
凌薇。
这个名字像一根细小的针,刺在他昏沉的意识里,带来一丝微弱的刺痛和……难以言喻的焦灼。她一个人走进黑暗的雨林了。带着一支手电,一把可能哑火的手枪。这鬼地方,毒虫、野兽、地形、还有可能存在的伏击者残余……任何一样都可能要了她的命。
“”元宝从牙缝里挤出低咒,尝试活动了一下右臂,还好,只是肌肉拉伤和淤青,骨头没事。他靠着树干,用还能动的右手,配合牙齿,将自己左臂上凌薇匆忙固定的夹板重新调整绑紧。疼痛让他冷汗和雨水混在一起,但他一声没吭。必须保持左臂相对固定,否则二次伤害会更麻烦。
他又检查了一下身上的其他伤口。额头的伤口似乎被雨水冲刷得不再流血,但火辣辣地疼。背后的划伤也暂时被雨水“清洗”过,但寒冷让伤口周围的肌肉僵硬麻木。最大的问题是失血和体温流失。
他必须做点什么,不能干等。
他观察着四周。暴雨虽然还在下,但似乎比刚才小了一些,不再是那种倾盆之势,变成了持续的中雨。借着偶尔划过天际的遥远闪电光芒,他能勉强看清周围的地形。他们坠落在崖底一片相对平缓的斜坡上,树木高大茂密,地上是厚厚的腐殖质和灌木。空气潮湿得能拧出水,混合着泥土、草木腐烂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海腥味?
元宝精神一振。如果是靠近海边,或许情况没那么糟。至少,有找到淡水和食物的可能,也更容易被搜寻到——无论是自己人还是敌人。
他侧耳倾听,除了雨声、风声,远处似乎还有……规律的海浪声?很微弱,但确实存在。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踩在湿滑落叶上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谨慎而迅速。
元宝瞬间绷紧,右手下意识摸向腰间——匕首已经给了凌薇。他屏住呼吸,身体尽量缩进树根的阴影里。
一个纤细而敏捷的身影从雨幕中钻出,手里握着那支调成微光的手电,正是凌薇。她看起来比离开时更狼狈,浑身湿透,衣服被树枝刮破了好几处,脸颊上也有擦伤,但眼神依旧锐利清澈。她手里除了手电,还拖着一大捆用藤蔓临时捆扎的、宽大的热带植物叶片,以及几根相对笔直坚韧的树枝。
看到元宝还清醒着靠在树下,凌薇似乎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快步走过来。
凌薇“怎么样?”
她蹲下身,手电光快速扫过元宝的脸和伤口,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
袁宝“还……死不了。”,“找到地方了?”
凌薇“往那个方向,大概四五百米,有一个岩洞,不大,但足够我们暂时容身,避雨,也比较隐蔽。”洞口有植被遮挡,不易被发现。里面是干的,有些浮土和碎石。我检查过,没有大型动物居住的痕迹。”
专业的侦查汇报。元宝心里那点异样感又浮了上来。
袁宝干得漂亮。阿忠那边……”
凌薇“我回去看过,他还在昏迷,呼吸还算平稳,但必须尽快得到救治。”我搬不动他,而且移动他风险太大。我把他挪到了一个更避风的位置,用剩下的叶片稍微盖了一下。现在,我们得先确保自己活下去,才能救他。”
理智到近乎冷酷的判断,但无疑是正确的。元宝没有异议。
凌薇“能走吗?我们必须尽快到岩洞去,你的体温流失很严重。”
元宝试了试,左臂的剧痛和全身的伤势让他站起来都很困难,更别说在泥泞湿滑的雨林中行走几百米。
凌薇显然也看出了他的状况。她没有丝毫犹豫,将手电咬在嘴里,然后上前,用自己瘦削的肩膀,再次架起元宝的右臂。
凌薇“靠着我,省点力。跟着我的步子走。”
元宝这次没有逞强,将大部分重量倚靠在她身上。凌薇的身体比他想象中更有力,下盘很稳,即使架着他这个伤员,在湿滑的林间行走,步伐也并不十分踉跄。她显然懂得如何分配力量和保持平衡。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黑暗的雨林中前行。凌薇打着手电,小心地选择相对好走的路径,避开可能打滑的苔藓和盘根错节的树根。元宝努力配合,但每一次迈步都牵扯着伤口,疼得他直抽冷气,冷汗浸透了内衫。
凌薇“坚持住,就快到了。
”凌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雨水的湿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鼓励?
不知走了多久,也许只有十几分钟,但在元宝感觉中像一个世纪。终于,凌薇带着他拨开一片垂落的藤蔓和茂密的蕨类植物,一个黑黢黢的、仅容一人弯腰进出的洞口出现在眼前。
凌薇先扶着元宝靠在洞口的岩壁上,自己侧身钻了进去,片刻后,里面亮起了稳定的、暖黄色的光芒——她用手电照着洞壁,利用反光,让光线柔和地充满了不大的洞穴。
凌薇“进来。
元宝弯腰钻进洞口。洞穴果然不大,只有十来个平方,但足够干燥,地面是坚实的岩石和少量浮土,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土腥味,但没有霉味或野兽粪便的味道。最重要的是,终于没有冰冷的雨水直接浇在身上了。
凌薇将他扶到洞穴内侧相对平坦干燥的地方坐下,然后迅速转身,用那些宽大的叶片和树枝,将洞口小心地遮掩起来,只留下些许通风的缝隙。做完这些,她才走回来,在元宝对面坐下,微微喘息。
两人隔着一小段距离,在昏黄的光线下对视。都狼狈不堪,伤痕累累,但眼神里都没有绝望,只有一种劫后余生的警惕和审视。
凌薇“我们需要火。”取暖,烘干衣服,消毒,照明,驱赶虫兽,如果有条件,烧水。你的打火机或者火柴,还在吗?”
袁宝估计在车里,或者掉路上了。
凌薇似乎并不意外,她将自己湿透的外套脱下来,拧了拧水,然后从贴身的一个防水小袋里取出……一盒密封的防水火柴,还有一把多功能军刀,以及一个小小的、扁平的急救包。
元宝眼神一凝。这些东西,绝不是寻常大小姐会随身携带的,尤其是在赴宴归来的路上。那个防水火柴盒和军刀,甚至带着明显的军品风格。
凌薇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动作顿了一下,但没有解释。
凌薇“火柴受了潮,不一定能划着。而且,我们需要引火物和燃料。这洞里太干净了。”
袁宝“交给我。”雨小多了。我去附近找找看有没有干燥的引火物,比如枯死的空心树干内部,或者某些树皮下。顺便看看地形和水源。”
凌薇“你左臂骨折,一个人不行。
袁宝“总比两个人都耗在这里强。”大小姐,论野外找东西生火,我可能比您在行点儿。我以前……在野外混过不少时间。”
凌薇看着他,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权衡。最终,她将手中的军刀递给他。
凌薇“带上这个,小心点。别走太远,注意安全。半小时,不管找没找到,必须回来。”
袁宝“明白。”
元宝接过军刀,入手沉甸甸的,质感极佳。他将其咬在嘴里,用右手和牙齿配合,将自己湿透的外套也脱下来拧了拧,然后单手将其撕下几条相对干燥的布条,缠在右手手掌和军刀柄上,增加摩擦力,也简单处理了一下右手掌的擦伤。
凌薇默默地看着他一系列熟练的操作,眼神深邃。
元宝准备妥当,对她点了点头,再次弯腰钻出了洞口,身影迅速没入外面渐小的雨幕和黑暗中。
洞穴里只剩下凌薇一人。她靠在冰冷的岩壁上,疲惫感阵阵袭来,额头和后脑的钝痛也越发明显。但她强迫自己保持清醒,开始整理思绪,规划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首要的是生存:水、火、食物、庇护所加固、伤势处理。
其次是处境判断:袭击者的身份和目的?他们是否还在附近搜索?己方援军何时能到?阿忠能撑多久?
然后是……阿宝。
凌薇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再次浮现出车辆坠崖时,那个猛然覆盖上来、替她挡住大部分冲击的宽阔后背,以及那声压抑的痛哼。还有刚才,他强忍剧痛、冷静处理伤势、主动要求外出寻找生机的样子……
他的野外生存技能,显然受过专业训练,远超一个普通混混的水平。他的心理素质,在绝境中表现出的冷静和担当,也绝非亡命之徒所能拥有。
但他救她时的本能反应,又做不了假。
他到底是谁?
这个问题,像一团乱麻,缠绕在凌薇心头。但此刻,她必须将这些疑虑暂时压下。在绝境中,他是她目前唯一的依靠和……伙伴。
大约二十多分钟后,洞口叶片被拨开,元宝回来了。他浑身又是泥水,但脸上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表情。他将怀里抱着的一堆东西小心放下:几块相对干燥的、朽烂的木头心,一些枯死的、缠绕在一起的细小藤蔓,一把干燥的枯草,还有几片宽大坚韧的树叶,以及……用树叶包裹着的、一小捧清澈的积水。
袁宝“运气不错,找到了一个石头缝里滴下来的水,很干净,我尝过了,没问题。”先喝点,补充水分。”
凌薇接过树叶,小心地抿了一口。水很凉,带着一丝岩石的清气,滋润了她干渴的喉咙。她将剩下的水递还给元宝。
袁宝“这些木头心和藤蔓够引火了,枯草是火绒。洞里有比较干燥的碎石,可以搭个简单的火塘,防止火星溅出。”
他说着,不顾左臂的疼痛,用右手和军刀,开始清理洞穴中央一小块地面,将浮土扫开,露出下面的岩石。然后捡来几块扁平的石头,围成一个简易的小圈。
接着,他拿起那些干燥的朽木,用军刀小心翼翼地刮下大量的、极其细碎干燥的木屑,堆在石圈中央,又将枯草揉得更松散,覆盖在木屑上。最后,他将几根相对粗些的干燥藤蔓和木头条,架在周围。
整个过程,专注、熟练、有条不紊,仿佛做过千百遍。
凌薇在一旁静静看着,没有插手,只是在他需要固定东西时,递上撕好的布条或帮忙按住。
准备就绪。元宝拿起那盒防水火柴,擦了一下——没着。他甩了甩,又擦了一下,嗤啦一声,微弱的火苗亮起,但在潮湿的空气里摇晃不定。
元宝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火苗凑近那堆蓬松的枯草和木屑。
一次,两次……火苗舔舐着干燥的纤维,冒起一丝青烟,但迟迟没有燃起。
凌薇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没有火,在这阴冷潮湿的洞穴里,他们撑不了多久。
元宝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但他眼神专注,手腕极稳。第三次尝试,他将火苗更靠近,轻轻吹气。
“呼……”
微弱的火苗猛地一窜,点燃了枯草!橘红色的火焰迅速蔓延,吞噬了干燥的木屑,发出噼啪的轻响,然后引燃了架在上面的细小藤蔓和木条!
袁宝成功了!
温暖的、跳跃的橘黄色火光,瞬间充满了小小的洞穴,驱散了黑暗和阴冷,也在两人沾满泥污和疲惫的脸上,投下晃动的光影。
一股混合着木头燃烧气息的暖意,缓缓弥漫开来。
元宝长长舒了口气,一直紧绷的身体微微放松,靠坐在岩壁上,脸上露出了一个真心实意的、带着点成就感的笑容,虽然因为疼痛而有些扭曲。
凌薇看着那簇越来越旺的火苗,又看看被火光映亮的、元宝苍白却带着笑的脸,冰冷的内心深处,似乎也有什么东西,被这微弱的火光照亮,悄然融化了一丝。
她默默地将自己和元宝湿透的外套,用树枝架起来,靠近火堆烘烤。然后,她拿出那个更齐全的急救包。
凌薇“过来,伤口需要重新处理,尤其是你左臂的夹板,要固定得更牢。”
元宝挪到她身边。凌薇用军刀小心地割开他左臂上被泥水浸透的临时绷带,露出红肿畸形的手腕和小臂。
凌薇不是单纯的骨折,是脱臼合并骨裂。必须复位固定,否则会留下后遗症,甚至残废。”
袁宝“你会?
凌薇没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他躺平。然后,她用布条缠住他的左腕,自己双手分别握住他的上臂和前臂远端,仔细感受着关节的位置。
凌薇“会很疼,忍着。
袁宝“来吧。
”元宝闭上眼睛,咬紧了事先准备好的一根木棍。
凌薇深吸一口气,眼神一凝,双手同时发力,一拉一推一旋!
“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
“呃——!”元宝浑身剧震,闷哼一声,额头青筋暴起,汗水瞬间涌出,牙齿将木棍咬得咯咯作响。剧痛如同电流般窜遍全身,眼前阵阵发黑。
但随即,左臂那种钻心的、无处着力的剧痛,竟然缓解了不少,虽然依旧疼痛,但不再是那种错位的钝痛。
凌薇迅速用急救包里的专业夹板和绷带,为他进行了牢固的固定和包扎。动作又快又准。
处理完手臂,她又为他清理了额头和背后的伤口,上了药,重新包扎。整个过程,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有火堆噼啪的燃烧声和偶尔压抑的痛哼。
做完这一切,凌薇也累得不轻,脑后的钝痛更厉害了。她靠在岩壁上,微微喘息。
袁宝“谢了,大小姐。”
凌薇你也救了我。扯平了。”
扯平了?元宝心里苦笑。救命之恩,哪有那么容易扯平。更何况,他们各自的身份和目的,注定了这平衡脆弱无比。
袁宝“接下来怎么办?”
凌薇火有了,暂时解决了取暖和部分照明。水的问题,你找到的那个滴水源太小,不稳定,明天天亮必须寻找更稳定的淡水水源。食物是个大问题,这岛上情况不明,需要侦查。
凌薇另外,必须想办法发出求救信号。我检查过通讯器,在坠崖中全毁了。阿忠那边,明天天亮,如果我们体力恢复一些,必须想办法回去看看,尝试移动他,或者至少给他送去水和必要的药品。”
她条理清晰,考虑周全,俨然一位临危受命的指挥官在做任务简报。
凌薇“还有“,伏击我们的人,身份不明。不排除他们会派人下到崖底搜索,确认我们是否死亡。这个岩洞虽然隐蔽,但并非绝对安全。我们需要安排警戒,轮流休息。武器……”
元宝静静听着,心中对凌薇的评价再次拔高。这绝不是普通女人能有的逻辑和决断力。
袁宝“警戒交给我前半夜。你脑震荡,需要休息。明天寻找水源和食物,侦查地形,我可以去。你留在洞里,保存体力,照顾阿忠,同时想办法制造更醒目的求救信号,比如在洞口附近开阔地用石头摆SOS,或者收集湿柴,在适当时候点燃制造浓烟。”
凌薇看着他,没有反对。他的安排合理,而且考虑到了她的伤势和性别体力差异。
凌薇“好。”“消炎镇痛,有助于恢复。吃了,休息。”
元宝接过,和水服下。药物作用下,疼痛似乎缓解了些,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他挪到靠近洞口、既能观察外面又能被火堆余光照顾到的位置,靠着岩壁坐下,将军刀放在手边。
袁宝“我守前半夜,后半夜叫你。
凌薇没有再说什么,她将烘得半干的外套铺在火堆另一侧相对干燥的地方,和衣躺下。身体极度疲惫,但大脑却异常清醒。今天发生的一切,像走马灯一样在眼前回放。爆炸,枪击,坠崖,那个保护她的怀抱,冰冷的雨水,这个洞穴,还有眼前这个守着火光、身影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挺拔的男人……
她闭上眼睛,但并没有立刻入睡。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凌薇意识开始模糊的时候,她听到元宝的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问她:
袁宝“大小姐,你说……这次想要我们命的,会是谁?”
凌薇沉默了片刻,在黑暗中开口,声音带着冰冷的嘲讽。
凌薇“想让我死的人,从来不少。但敢用这种方式,在这个时间地点下手的……不多。”
她没有明说,但元宝听懂了。最大的嫌疑,恐怕还是来自“暗河”内部。刀疤?还是其他觊觎凌薇地位、或者与凌傲天有仇的人?
袁宝“不管是谁,”这笔账,迟早要算。”
凌薇没有再回应。洞穴里只剩下火堆轻微的噼啪声,和两人交错而压抑的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