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晕染了宁远侯府的亭台楼阁。
晚风带着夏末的最后一丝燥热，拂过池塘，漾起圈圈涟漪，却吹不散亭中那人眉宇间的沉沉戾气。
宁远侯高元良一袭墨色锦袍，独自坐在临水的凉亭内，手中把玩着一枚暖玉，目光却锐利如鹰隼，盯着水面上摇曳的月影，仿佛要将那虚幻的影子也洞穿。
“侯爷。”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亭外，单膝跪地，正是他的心腹侍卫。
高元良眼皮都未抬一下，声音低沉而冰冷：“何事？”
侍卫低着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回侯爷，城中的蛊毒，已经被清除了。”
“啪嗒”一声，高元良指间的暖玉不慎滑落，掉在青石桌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厉色一闪而过，原本还算平静的面容瞬间被怒意扭曲：“你说什么？！”
侍卫身子一颤，头埋得更低：“是……是真的。方才底下人来报，城中百姓身上的蛊毒症状已尽数消退，就连先前几个危重的……也已好转。”
高元良霍然起身，负手而立，高大的身影在月光下拉得很长，更显阴沉。“废物！一群废物！”
他低声咆哮，声音压得极低，却充满了狂暴的力量，“本侯布下的天罗地网，耗费了多少心血，竟然……竟然被人悄无声息地破了？！是谁干的？查出来了吗？！”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侍卫连大气都不敢喘，连忙回道：“查、查出来了。据说是……是太子殿下，还有一个……一个不起眼的小女子。”
“太子？”高元良眉头紧锁，眼中闪过一丝惊疑，随即冷笑，“迟昱礼？哼！倒是小看他了。”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侍卫，语气森然，“那小女子又是谁？哪个世家的？竟敢坏本侯的事！”
“回侯爷，那女子……身份似乎颇为寻常，并非什么世家贵女，只是会些医术……”
侍卫努力回忆着底下人传来的消息，“好像……好像叫阿莞，就一个单名，具体来历，目前还不清楚，只知道是她与太子一同行动，破解了蛊毒之法。”
“阿莞？”高元良咀嚼着这个陌生的名字，脸上写满了疑惑与阴鸷。
“一个不起眼的小女子？太子……阿莞……”他背着手，在亭中踱了几步，月光照在他脸上，阴晴不定。
这两个名字组合在一起，让他心中莫名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
太子他尚且了解，可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阿莞，就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了他心中千层浪。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女子，竟能有此手段？
不行，绝不能掉以轻心！
他猛地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的决断，转身对侍卫命令道：“备马！不，你立刻亲自去一趟承恩侯府！”
“是！”侍卫连忙应道。
“告诉李靖炎。”高元良一字一顿，声音冰冷刺骨，“让他最近给本侯盯紧了！务必小心那两人，让他查清楚那个阿莞的底细，一举一动都不要放过！若有任何异动，即刻来报！”
“属下明白！”侍卫沉声领命，心中清楚此事的严重性。
“去吧！记住，此事机密，不得有任何泄露！”高元良挥了挥手，语气不容置疑。
“是！”侍卫再次叩首，随即起身，如同一道青烟般迅速消失在夜色之中，朝着承恩侯府的方向疾驰而去。
亭中，高元良再次望向那片被风吹皱的池水，眼神冰冷得如同腊月寒冰。“……阿莞……不管你是谁，敢挡本侯的路，就别怪本侯心狠手辣！”
夜风吹过，带来远处隐约的更鼓声，宁远侯府的这一夜，注定无眠。
承恩侯府，夜色如墨。
一道瘦小的身影敏捷地避开巡夜的家丁，如同狸猫般翻过后院角门，正是一身小厮装扮的姜懿莞。
她刚隐入回廊阴影，想先回自己院换衣裳，身后却骤然传来一个声音，轻柔却带着几分突兀：“站住！”
姜懿莞浑身一僵，猛地转身，一手已按在腰间藏着的迷药上，警惕地望去。
只见一名身着浅绿比甲的侍女，正站在不远处的廊灯下，手里提着一盏羊角宫灯，灯光映着她略带疑惑的脸。
看清来人是李靖炎身边的贴身侍女画屏，姜懿莞稍稍松了口气，但仍不敢大意，压低了嗓子，模仿着小厮的粗嘎声气：“姑娘是叫我？”她微微佝偻着背，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起眼。
画屏走上前来，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眉头微蹙，道：“侯爷在书房等着，让你立刻去见他。”
姜懿莞心中一动，知道李靖炎这是等不及了。
她连忙故作恭敬地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是，小人这就去，这就去！”声音依旧粗嘎。
画屏点点头，也不多言，转身提着灯先走了。
姜懿莞看着她的背影，暗自咋舌，这画屏的眼力劲儿还是差了点。
她定了定神，不再犹豫，快步朝着李靖炎的书房走去。
来到书房外，她再次整理了一下身上的粗布衣服，确认没有破绽，才轻轻叩门，依旧用那粗嘎嗓音：“侯爷，小人求见。”
“进来。”屋内传来李靖炎低沉威严的声音。
姜懿莞推门而入，一股浓重的墨香混杂着淡淡的檀香扑面而来。
李靖炎端坐于书案之后，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扫了她一眼，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似乎对她这身打扮出现在书房有些不悦，但也没说什么，只冷冷道：“事情办得如何了？”
姜懿莞不敢抬头，深深低下头，行了个大礼，道：“回禀侯爷，小人幸不辱命，事情已经搞定了。”
李靖炎“嗯”了一声，语气稍缓：“哦？仔细说说。”
“那‘黄泉引’，小人已按照侯爷的吩咐，尽数撒在了支流的各个角落，尤其是在那水源尽头，小人特意多撒了些。四周都仔细探查过，无人发现。”姜懿莞简明扼要地回禀。
李靖炎点点头，目光却依旧审视着她：“既已办妥，为何回来得这么晚？我算着你应该早就回来了。”
姜懿莞心中“咯噔”一下，暗道不好，李靖炎果然起疑了。
她心念电转，很快有了说辞，依旧低着头，语气带着几分懊恼：“回禀侯爷，小人……小人在回来的路上，经过西街，恰逢那里走水，人群混乱，车马拥堵，一时半会儿过不去，耽搁了时辰。小人怕侯爷着急，心急如焚，好不容易才绕路回来，故而迟了。”她说得有鼻子有眼，还特意加重了“心急如焚”几个字。
李靖炎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
姜懿莞只觉得头皮发麻，幸好她低着头，不敢与他对视，否则定要露馅。
良久，李靖炎才缓缓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走水？西街一向太平，怎会突然走水？”
姜懿莞心中一紧，暗道李靖炎果然不好糊弄！
她连忙补充道：“是一家绸缎庄，许是夜里不慎，烛火引燃了布匹。小人也是远远看到火光冲天，人多嘈杂，便赶紧绕开了。”
李靖炎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权衡她话语的真伪。
书房内一时只有烛火跳跃的噼啪声。姜懿莞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心微微出汗。
最终，李靖炎只是摆了摆手，并未深究：“罢了，回来就好。下次遇事，需得更加谨慎，尽量避免节外生枝。”语气中带着一丝警告。
“是，小人谨记侯爷教诲。”姜懿莞暗自松了口气，后背已是一片冰凉。
李靖炎话锋一转，神色变得严肃起来：“你办事向来细心。那‘黄泉引’药性霸道，极易引来阴邪之物，你在撒药的过程中，可曾看见什么可疑人物？或是感觉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姜懿莞心中又是一跳，她咬了咬牙，决定隐瞒：“回禀侯爷，小人不曾看见任何可疑人物。那树林极为空旷，又阴气森森，除了风声和几声野猫叫，再无其他动静。小人行事极为小心，绝无差错。”
李靖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见她言辞凿凿，眼神虽闪烁却极力维持镇定，便不再追问。
他挥了挥手：“嗯，我知道了。你一路辛苦，回去吧。记住，今日之事，对谁也不许提起，不然……你知道的。”
“小人明白，定不会泄露半句。”姜懿莞如蒙大赦，连忙应道，再次行礼后，便匆匆退出了书房。
姜懿莞刚走出房门，廊下微凉的空气让她精神一振，却在瞥见前方拐角处那抹熟悉的身影时，如坠冰窟。
只见一个身着玄色劲装、腰佩弯刀的侍卫，正低着头，快步从她身旁走过，径直进了李靖炎的房内，那背影，那步态，甚至腰间玉佩的款式……
“是他！”姜懿莞瞳孔骤缩，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上一世，就是这个侍卫，奉了高元良的命令，将她残忍地……她用力甩了甩头，驱散那些血腥的记忆，心乱如麻，“怎么会这么快？他们果然已经起疑了！”
她脚步踉跄地后退半步，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努力平复着剧烈的心跳。
“怎么办？必须立刻通知迟昱礼，还有……”她下意识地环顾四周，寻找着可能存在的眼线。
就在这时，头顶传来极轻微的“咔嚓”一声，像是枯树枝被踩断。
姜懿莞霍然抬眸，只见房顶的横梁上，一个黑影正大大咧咧地蹲着，不是卫临又是谁？
他还在探头探脑地朝李靖炎房门的方向张望，完全没注意到下方有人正盯着他。
“这呆子！”姜懿莞又气又急，差点没忍住喊出声来。
她压低声音，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音量嗔怪道：“你这是来盯梢还是来当靶子的？蹲那么显眼，生怕李靖炎的人看不见你吗？”
“被发现了怎么办？我们所有人的心血都要毁在你手里了！”姜懿莞焦急道。
可卫临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观察中，丝毫没有察觉下方的“怒视”。
姜懿莞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不行，不能指望他。与其指望这个鲁莽的家伙，不如自己想办法！
忽然，她脑中灵光一闪，计上心来。
姜懿莞不再犹豫，猛地转身跑回自己房内，“砰”地一声关上了房门，还不忘插上了门闩。
她快步走到案桌前，颤抖着手取过纸笔，蘸墨疾书。
“已有侍卫进入李靖炎房内，恐已暴露，速做万全准备。另，房顶卫临暴露行踪，引其撤离或令其蛰伏，切记，勿让其添乱！！”
每一个字都写得飞快而用力，仿佛要将心中的焦急一同倾泻在纸上。
写罢，她迅速将信纸折成一个小小的纸团，走到窗边，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缝隙，确认外面无人后，走到墙根下。
她清了清嗓子，先是轻轻咳嗽了一声，见卫临没反应，又加重了些力道，接连咳嗽了两声。
这一次，房顶上的卫临终于听到了。他警觉地转过头，目光锐利地扫向声音来源。
当他看到姜懿莞房间窗户边露出的那一角衣角时，先是一愣，随即眼中闪过一丝喜色，但很快又被警惕取代。
姜懿莞将那纸团用力朝墙根下一滚。便回了房内。
卫临立刻会意，只见他身形一晃，如同一只灵巧的夜猫，悄无声息地从房顶滑落，几个起落便窜到了墙根。
他飞快地捡起纸团，入手温热，显然是刚写好不久。
他没有立刻打开，而是先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确认无人后，才迅速将纸团揣入怀中。
又抬头朝姜懿莞的窗户方向投去一个“收到”的眼神，随即不再停留，身形几个闪烁，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朝着大理寺的方向疾驰而去。
姜懿莞在屋内，透过窗缝看到卫临安全离去，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虚脱般地靠在了冰冷的墙壁上。
高元良，这一世，我们走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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