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三个月地狱般的淬炼，仿佛剥去了徐小丽一层旧皮。当她再次踏上香港的土地，踏进熟悉的西九龙警署大门时，空气中弥漫的咖啡香和纸张油墨味，竟让她感到一丝奇异的陌生与……安定。特训营的烈日、咸腥的海风、泥泞中的挣扎、突破极限后的虚脱感，都深深烙印在肌肉记忆里。她瘦了，也精干了，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曾经柔软的长发剪成了利落的齐耳短发，更衬得下颌线条清晰，眼神沉静，像一泓深潭，表面无波，内里却蕴藏着磨砺后的力量与警惕。

同事们惊讶于她的变化，热情地打招呼，她也一一回应，笑容得体，带着几分训练出的职业化干练，少了几分从前的跳脱活泼。那份痛彻心扉的伤痕被深深掩藏，并非消失，而是被她用钢铁般的意志和专注的事业心包裹起来，成为支撑她的一部分，而非拖垮她的全部。

她刚在办公桌前坐下，还没来得及整理堆积的文件，门口就传来一阵细微的骚动。一个熟悉到让她心脏骤然缩紧的身影，带着难以掩饰的急切和风尘仆仆的气息，出现在重案组办公室的门口。

是Kingsley。

他似乎是一路跑来的，额角带着薄汗，呼吸有些急促，平日里一丝不苟的西装外套随意地搭在臂弯，衬衫领口微微敞开。他的目光像精准的雷达，瞬间就锁定了她，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太多复杂的情绪——狂喜、心疼、愧疚、忐忑，还有一种近乎贪婪的渴望，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

“犀利妹！” 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脚步不由自主地向前迈了一步。

整个办公室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徐家对Kingsley的态度更是警署里半公开的秘密。一道道目光或好奇、或担忧、或带着审视落在两人身上。

犀利妹握着鼠标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熟悉的钝痛伴随着海风咸腥的记忆碎片汹涌而来。然而，就在这剧烈的情绪冲击波到达顶峰的瞬间，特训营里无数次在极限疲惫和高压下强行控制呼吸、稳定心神的经验发挥了作用。她没有立刻移开目光，也没有像从前那样情绪失控，而是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那口气息仿佛带着训练场上的尘土和汗水味，沉入丹田，强行压下了翻腾的心绪。再抬眼时，她的眼神已经恢复了刚才的沉静，只是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快、极淡的痛楚涟漪，快得几乎让人无法捕捉。

她站起身，动作平稳利落，像执行一个标准的程序。她走向他，在距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没有回避他的目光，但也没有丝毫靠近的意思。她的姿态是礼貌而疏离的，如同一道无形的屏障。

“景教授。” 她的声音平静，没有刻意拔高，也没有刻意压低，是训练后养成的清晰而稳定的声线，听不出多少波澜，“好久不见。有事吗？”

这声“景教授”像一根冰针，刺入Kingsley滚烫的心房。他满腔的思念和准备好的千言万语，瞬间被这礼貌而冰冷的称呼冻结在喉咙里。他看着她，清晰地感受到了她身上散发出的、与从前截然不同的气场。她不再是那个会因为他一个眼神就脸红心跳、会因为他一句肯定就雀跃不已的女孩。眼前的她，像一块被海水和砂石反复打磨过的礁石，坚韧、沉稳，带着一种经历过风暴洗礼后的疏离感。

“我……” Kingsley喉结滚动，声音有些发涩，“我刚知道你回来。我……只是想来看看你。” 他的目光贪婪地描绘着她的轮廓，她的长发，她眉宇间沉淀的坚毅，她瘦削却显得更有力量感的肩膀，“你……还好吗？训练……很辛苦吧？”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心疼和小心翼翼。

“谢谢关心。” 犀利妹的回答简洁得近乎公式化，她微微侧身，做出一个请的手势，指向办公室外的走廊，意思很明显——这里不是谈话的地方。“训练是警队任务，辛苦是应该的。我很好。” “很好”两个字她说得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

她的平静和疏离像一盆冷水，浇熄了Kingsley一路奔来的急切和激动。他看着她那双沉静的眼睛，里面不再有从前看到他时那种闪耀的光彩，只剩下一种克制的、职业化的冷静。这比他预想中的任何激烈反应——愤怒、指责、哭泣——都更让他感到心慌和无措。他宁愿她骂他打他，也不愿她像对待一个普通同事甚至陌生人一样对待他。

“犀利妹……” 他忍不住又唤了一声，带着一丝恳求的意味，试图打破那层坚冰，“我知道……之前的事，是我……”

“景教授，” 犀利妹打断了他，语气依旧平稳，但多了一丝不容置喙的坚决，“现在是工作时间。如果是为了公事，请按程序预约。如果是私事……” 她顿了顿，目光直视着他，清晰地吐出几个字，“我想，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什么需要私下谈的了。”

她的态度明确得像一堵墙。没有怨恨的指责，没有痛苦的控诉，只有一种基于强大心理建设和自我保护本能划下的清晰界限。她不再允许他轻易地闯入她的情感空间，搅动那些刚刚沉淀下来的伤痛。

Kingsley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犀利妹，三个月来积攒的所有勇气和谋划，在她冷静的拒绝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意识到，Gordon是对的，他来得太急了。她的“好起来”，她的“稳定”，是建立在她自己构筑的坚固堡垒之上。而他，这个曾经亲手摧毁过她世界的人，此刻连靠近堡垒的资格都还没有获得。强行叩门，只会让她更加紧闭心扉。

走廊里，有同事走过，好奇地看了一眼这对气氛凝滞的男女。

Kingsley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口的窒闷和苦涩。他不能在这里失态，更不能让她难堪。

“我明白了。” 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带着一丝疲惫和失落，“抱歉，打扰你工作了。” 他的目光最后深深地、带着无尽眷恋和痛楚地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将此刻的她牢牢刻在心里，“你……保重。”

说完，他没有再停留，转身，挺直了背脊，一步一步地离开了重案组办公室。那背影，依旧挺拔，却透着一种沉重的落寞。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犀利妹才缓缓地、极其轻微地呼出那口一直强压着的气。她垂在身侧的手，指尖微微颤抖。她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拿起一份文件，手指却有些不听使唤地用力捏着纸张边缘，留下深深的折痕。

平静是表象。心湖深处，被强行按下的波澜仍在震荡。只是，如今的她，已经学会了在风暴中，牢牢掌舵自己的小船。她不会再轻易让任何人，任何事，将她拖入溺水的深渊。她看着窗外明净的天空，眼神复杂，有残留的痛，有成长的释然，更多的，是一种看向前方的、属于她自己的坚定。Kingsley的出现是一个意外，但她的航向，已然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