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国的阳光,带着咸腥的海风味道,像一层粘稠的蜜糖,还固执地黏在犀利妹徐小丽的皮肤上。可飞机舷窗外,香港熟悉的、带着灰蓝色调的维港轮廓越来越清晰,那层蜜糖瞬间变得冰凉刺骨,沉甸甸地坠着她的心,直往下掉。
机舱里,冷气开得很足。邻座的Kingsley景博,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扶手,仿佛还能触碰到几个小时前,芭提雅海滩上,她细腻温热的肌肤纹理。他侧过头,目光落在她略显疲惫却依旧清亮的侧颜上。察觉到他的注视,犀利妹转过头,唇角自然地上扬,一个毫无保留的笑容在她脸上绽开,眼底盛满了对未来的笃定和甜蜜。
“想什么呢,景教授?”她声音带着刚睡醒的微哑,像小猫的爪子,轻轻挠在他心上。
Kingsley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闷闷地疼。他下意识地回握她伸过来的手,力道有些大,仿佛想抓住什么即将流逝的东西。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却低沉得不像自己的:“在想……回去后的事。申请报告,准备材料,越快越好。” 他顿了顿,目光深深锁住她,“我们结婚。”
“嗯!”犀利妹用力点头,眼里的光几乎要灼伤他,“说好了的!谁也不许反悔!”
他喉结滚动,终究只是更紧地回握她的手,将那声沉重的叹息死死压在胸腔深处。那温度,此刻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战栗。他几乎要溺毙在她毫无保留的信任里。
承诺的余音仿佛还在机舱里萦绕,尖锐的现实却已如冰冷的刀锋,直直刺来。
蒋慧珠,香港名校温莎小学的校长,Kingsley那位永远优雅得体、掌控着景家一切的母亲,在他们落地后不到二十四小时,便被紧急送入了私家医院的手术室。诊断书上冷冰冰的“肿瘤”二字,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瞬间在景家掀起了惊涛骇浪。景家那间宽大得足以听见回音的书房里,弥漫着昂贵消毒水和沉重红木家具混合的压抑气味。
景然,Kingsley的父亲,背对着巨大的落地窗站着。窗外是半山璀璨的夜景,万家灯火,却照不进他此刻阴沉的眼底。他转过身,目光看向儿子显得无奈,直直钉在儿子身上。那目光里面有寻常父亲的慈爱,还有属于父亲对于不听话儿子的失望。
“Kingsley,”景然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砸在铺着厚地毯的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回响,“你妈咪躺在手术台上!生死未卜!你脑子里还在想着怎么娶那个油麻地妹?为了那个女孩子你真的要脱离整个家族吗?”
Kingsley下颌线绷紧,像一块坚硬的石头,试图用沉默筑起堤坝,抵挡这汹涌而来的斥责和绝望。但景然的话并未停止,语气平和却又如同冰冷的毒液,缓慢而致命地侵蚀着他的防线。
“你看看你母亲的样子!她为什么会突然这样?难道没有你那份‘坚持’带来的刺激?她这一辈子,最在乎的就是景家的声誉,就是你这个儿子的前途!”景然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痛心疾首的控诉,“你难道真的……要在你母亲生死攸关的时候不管她的死活吗?”
“脱离整个家族,不管母亲死活?”。
这几句话,如同烧红的钢针,狠狠刺穿了Kingsley一直以来用以支撑自己对抗家族压力的盔甲。母亲苍白虚弱躺在病床上的画面,与父亲此刻沉重得令人窒息的目光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张无形的、令人绝望的巨网。他挺直的脊背,在父亲那穿透灵魂般的诘问下,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那根名为“坚持”的弦,在巨大的家庭压力和对母亲病情的忧惧中,终于发出了不堪重负的、濒临崩断的哀鸣。他眼底那片为犀利妹燃起的、名为“未来”的星火,在父亲沉重的目光和医院冰冷的白墙双重挤压下,剧烈地摇曳,然后,一点点地,黯淡下去,直至熄灭,只余一片荒芜的灰烬。
几天后,冰冷咸涩的海风,如同浸透盐水的鞭子,抽打在徐小丽裸露的脖颈上。远处维多利亚港的灯火,璀璨得近乎残忍,倒映在漆黑如墨的海水里,碎成一片片晃动的金箔,刺得她眼睛生疼。他们面对面站着,单薄的身子裹在风衣里,被海风吹得微微发抖,像一片随时会被卷走树叶。
Kingsley站在那里,身影被光柱切割,一半浸在冰冷的光里,一半陷在更深的阴影中。他不敢看她的眼睛,目光死死地钉在脚下布满划痕的水泥地上,仿佛那里藏着什么能解救他的咒语。
“犀利妹……”他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刮擦着喉咙,带着血腥气,“我们……我们分开吧。”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消防通道里只剩下两人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城市喧嚣,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犀利妹脸上的血色,在那一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比医院的墙壁还要惨白。她像是没听懂,又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宣判彻底击懵了,只是茫然地看着他,嘴唇微微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那声音轻飘飘的,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像风中即将碎裂的蛛网:
“……什么?”她向前踉跄了一小步,试图抓住他垂在身侧的手腕,“Kingsley?你在说什么?我们……我们不是说好了吗?在泰国……” 她说不下去了,芭提雅海滩上那灼热的阳光、他滚烫的怀抱、他贴在耳边带着海风咸味的坚定承诺,此刻都变成了最残酷的讽刺,狠狠抽打在她脸上。
“对不起。” Kingsley猛地抽回手,动作快得像是被烫到。他抬起头,目光终于撞上她的,那双总是温和睿智的眼里,此刻盛满了深不见底的痛苦、疲惫和一种近乎崩溃的挣扎,唯独没有半分往日的暖意和坚定。“是我……做不到。家里……我妈咪她……” 他语无伦次,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却又空洞得可怕。他甚至无法完整地说出一个理由,一个能说服自己、更遑论说服她的理由。他只是机械地重复着那三个字,像一个坏掉的留声机:“对不起……对不起……”
他不敢再看她瞬间碎裂的眼神,那里面映照出的自己,懦弱、丑陋、面目全非。他猛地转过身,几乎是落荒而逃,沉重的脚步声在空寂的楼梯间里回荡,每一下都像踩在犀利妹已然碎裂的心上。那道隔绝了阳光的沉重防火门在他身后“砰”地一声关上,彻底隔绝了两个世界。
也隔绝了她世界里,最后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