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角的日光斜斜挪过青砖地时,赵清禾正端着碗新炖的银耳羹往正院去。刚转过月洞门,就听见里头飘来母亲温软的话音,混着瓷杯碰在桌案上的轻响。
“清晏如今眼睛好了,这终身大事也该提上日程了。”母亲的声音里带着笑,赵清禾隔着游廊的雕花栏杆看过去,见母亲正给哥哥剥着莲子,“前几日王知府家的小姐递了帖子来,说想邀你去赏新开的荷,那姑娘我见过,性子温静,字也写得好。”
赵清晏坐在对面的竹椅上,指尖正摩挲着茶盏的边缘,闻言只是笑了笑:“娘,我这眼睛才刚好没多久,心思还没在这上头呢。”
“怎么没心思?”她母亲把剥好的莲子放进他碟子里,“你今年都二十四了,当年你父亲像你这么大时,清禾都能扶着桌腿走路了。”顿了顿,又叹口气,“再说你前些年在外头遭的罪,娘总盼着你身边能有个知冷知热的人。”
赵清晏拿起茶盏抿了口,避开了母亲的目光,转头去看廊外的石榴树:“院里这棵石榴今年结的果子倒多,等熟了摘几个给清禾留着。”
她母亲瞧着他这副避重就轻的模样,无奈地摇了摇头,却也没再逼他,只轻声道:“罢了罢了,你也刚歇安稳,我先不催你。但你心里得有数,别总把这事往后拖。”
赵清禾站在栏杆后,悄悄松了口气,端着银耳羹走进去:“娘,哥,我炖了银耳羹。”
她母亲见她来,脸上的愁绪散了些,笑着接过来:“还是我们清禾贴心。”又转头瞪了赵清晏一眼,“你学学你妹妹,心思细。”
赵清晏笑着接过妹妹递来的碗,指尖碰在温热的瓷壁上,眼里漾着软意:“我妹妹自然是最好的。”
午后的日头渐渐烈了,赵清禾帮着丫鬟收拾了书房,正想回自己院子去绣那个没绣完的荷包,却见母亲房里的张妈捧着个紫檀木的匣子往哥哥的院子去,脚步匆匆的,匣子里似乎还露着些画纸的边角。
她心里一动,悄悄跟了上去。
张妈到了赵清晏院门口,隔着门帘喊了声:“少爷在吗?夫人让我把这些送来。”
里头传来赵清晏的声音:“进来吧。”
赵清禾站在回廊的柱子后,看见张妈把匣子放在桌上,笑着说:“夫人说这些都是城内几家不错的小姐的画像,让大少爷得空了瞧瞧,若是有合眼的,就跟夫人说一声。”
赵清晏瞥了眼那匣子,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下,却还是对张妈道:“知道了,你先回去吧,替我谢过母亲。”
张妈应了声,又叮嘱了句“大少爷可得好好看”,才转身退了出去。
她刚走,赵清晏就伸手把那匣子推到了桌角,像是多看一眼都嫌烦,转身去书架上翻书,却又心不在焉地抽错了好几本。
赵清禾轻手轻脚走进去,故意咳嗽了一声:“哥。”
赵清晏回头看见她,愣了下,随即笑了:“怎么过来了?”
赵清禾指了指桌角的匣子,挑眉道:“娘让张妈送的?”
赵清晏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脸上的笑意淡了些,没说话。
“你怎么不看啊?”赵清禾走到桌边,伸手碰了碰匣子的边角,“我瞧着娘为了你的事,这些天没少操心。”
赵清晏转过身,靠在书架上,看着妹妹,忽然笑了笑,眼里却藏着些复杂的情绪:“都是些不相干的人,有什么好看的。”
“怎么会不相干?”赵清禾眨了眨眼,故意拖长了声音,“我倒觉得,说不定里头就有哥合眼的呢——毕竟娘挑人的眼光,向来是好的。”
赵清晏知道她是故意逗自己,无奈地摇了摇头:“你这丫头。”
“我可不是逗你。”赵清禾收起玩笑的神色,认真地看着他,“哥,其实……七夕那天晚上,我看见你了。”
赵清晏的动作猛地一顿,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看着她:“你看见什么了?”
“我看见你在西河边,和一位姑娘一起看烟火。”赵清禾说得笃定,那天晚上她和宋承渊沿着河岸走,远远就看见河对岸的柳树下站着个人,身形瞧着像哥哥,旁边还站着个穿浅碧色衣裙的姑娘,两人靠得不远,都仰着头看天上的烟火,影子被竹火的光拉得长长的,落在草地上,瞧着格外温柔。
她当时没敢声张,只拉着宋承渊绕开了,如今见哥哥对母亲的安排这般抵触,心里倒有了数。
赵清晏听她说完,脸上的惊讶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无奈的纵容,他走上前,伸手揉了揉妹妹的头发:“什么都瞒不过你。”
“所以你得跟我说实话。”赵清禾仰头看他,“你是不是有心悦的人了?”
赵清晏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
“那你为什么不跟娘说啊?”赵清禾急了,“你跟娘说清楚,娘就不会再给你送这些画像了啊。”
提到这个,赵清晏的眉头又蹙了起来,他走到桌边坐下,拿起那碗还没喝完的银耳羹,却没喝,只是看着碗里晃动的倒影,声音低了些:“不是我不想说,是……说了也没用。”
“怎么会没用?”
“那姑娘叫谢江年。”赵清晏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些温柔,“我们是去年在城郊的庙里认识的,她去给她娘上香,我刚好在那里歇脚。她性子软,却心细,看见我当时眼睛不方便,还特意帮我指了路。后来又见了几次,慢慢就……”
他没说完,但赵清禾也懂了,哥哥这是动了真心。
“那既然两情相悦,怎么就不能跟娘说?”
赵清晏叹了口气,放下碗:“难就难在她姐姐身上。”
“她姐姐?”
“嗯,她姐姐叫谢思晴。”提到这个名字,赵清晏的语气里多了些无奈,“谢思晴比江年大三岁,性子烈,又好强。她总觉得江年性子软,配不上我,可其实……”顿了顿,眼里闪过一丝不平,“她是嫉妒。”
“嫉妒?”
“谢将军夫妇向来疼江年,待她比待谢思晴上心些,谢思晴心里本就憋着气。后来她知道我和江年走得近,就更不乐意了。”赵清晏指尖敲着桌沿,“只要她看见我和江年在一起,回去就跟谢将军告状,说江年不守规矩,私下里和男子来往。有时甚至会故意在谢府闹,摔东西,哭哭啼啼的,把整个谢府搅得鸡犬不宁。”
赵清禾听得皱起了眉:“她怎么能这样?”
“她觉得,江年能被我放在心上,是占了便宜。”赵清晏的声音沉了些,“她自己这些年也相过几次亲,都没成,心里本就有怨气,见江年得了我的心意,就更嫉妒了,总想着法儿地拆我们。”
“那谢将军呢?谢将军不管吗?”
“谢将军疼女儿,可谢思晴是长女,又是那般哭闹的性子,他有时也头疼。”赵清晏摇了摇头,“再说,我前些年眼睛不好,在外头漂泊,名声也不算好,谢将军本就不太乐意江年跟我来往,如今有谢思晴在一旁煽风点火,他就更不松口了。”
赵清禾这才明白,原来哥哥心里藏着这么多事。她看着哥哥眼底的落寞,心里酸酸的,伸手握住他的手腕:“哥,你别担心。”
赵清晏低头看她,眼里有了些笑意:“我不担心。”
“我帮你保密。”赵清禾认真地说,“娘那边我也会帮你挡着,不让她总催你。而且……”她眼珠一转,眼里闪过些光亮,“说不定我能想办法帮你和谢姑娘呢。”
“你能有什么办法?”赵清晏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这事急不得,我自己慢慢想办法就好。你别掺和进来,免得谢思晴到时候把气撒在你身上。”
“我才不怕她呢。”赵清禾哼了一声,“她要是敢欺负我,我就……我就找宋承渊帮忙。宋承渊说书时讲过那么多计策,肯定有办法治她。”
提到宋承渊,赵清晏的目光顿了顿,看着妹妹泛红的耳根,忽然笑了:“你倒是会找帮手。”
“那是。”赵清禾嘴硬道,“反正我不会让你和谢姑娘就这么被拆散的。娘常说,有情人该成眷属,你和谢姑娘既然两情相悦,就该好好在一起。”
赵清晏看着妹妹亮晶晶的眼睛,心里暖烘烘的,他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好,那哥就靠你了。”
“放心吧!”赵清禾拍着胸脯保证,心里却已经开始盘算起来。她得先想个办法见见那位谢江年姑娘,看看她是什么性子,再想想怎么对付那个谢思晴。说不定……还能找宋承渊讨个主意?
她正想着,忽然听见院外传来丫鬟的声音:“小姐,聚贤楼的宋公子派人送了封信来。”
赵清禾一愣,随即脸上就热了起来,连忙站起身:“我去看看。”
看着妹妹匆匆跑出去的背影,赵清晏坐在桌前,拿起桌角的匣子,轻轻打开了些,里头果然是一张张画像,画纸上的姑娘们或笑或颦,都生得娇俏,可他看了两眼,就又合上了匣子。
他的指尖在桌案上轻轻敲着,想起七夕那天晚上,谢江年站在柳树下,仰着头看烟火,浅碧色的衣裙被风吹得轻轻晃,发间的银簪闪着光,她转头对他笑时,眼里盛着的光,比天上的烟火还要亮。
“江年……”他低声念了句,眼里漾着温柔的笑意,“再等等,我一定会想办法的。”
廊外的石榴树被风吹得沙沙响,阳光透过叶隙落在他身上,暖融融的,像是在轻轻应和着他的话。
赵清禾跑到前厅,接过丫鬟手里的信,信封是素白的,上面是宋承渊清秀的字迹,只写了“清禾亲启”四个字。她捏着信封,指尖都有些发烫,匆匆谢过送信的小厮,就跑回了自己的院子。
关上门,她才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里面是张洒金的信笺,上面只写了寥寥几句:“前日买的糖油饼,店家说今日有新做的芝麻馅,若你得空,午后我在巷口的老地方等你,给你带两个。”
赵清禾看着信笺上的字,嘴角忍不住弯了起来,心里像被撒了把糖,甜滋滋的。她把信笺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贴身的荷包里,又走到铜镜前照了照,见自己脸颊通红,忍不住伸手拍了拍。
拍了两下,她忽然想起哥哥的事,脸上的笑容淡了些,随即又定了定神。也好,午后见了宋承渊,正好可以问问他,有没有什么对付谢思晴那样人的法子。
她这么想着,又忍不住笑了起来,脚步轻快地走到妆台前,拿起那支还没绣完的荷包,指尖拈着丝线,一针一线地绣了起来。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她身上,落在绣针上,闪着细碎的光,像极了她此刻雀跃的心思。
不多时,荷包上的兰草绣得有了模样,她放下针线,换了件藕荷色的半臂,又对着镜子理了理鬓发,才提着裙摆往外走。刚走到巷口,就看见老槐树下站着个人,还是那件玄色衣袍,手里提着个油纸包,正低头看着脚边的蚂蚁搬家,听见脚步声,立刻抬起头,眼里的光亮得像落了星子。
“你来了。”宋承渊走上前,把油纸包递给她,“刚买的,还热乎着。”
赵清禾接过来,指尖碰在温热的纸包上,心里也跟着暖了:“多谢你。”
“跟我还客气什么。”宋承渊笑了笑,指了指旁边的石阶,“坐会儿?”
两人并肩坐在石阶上,赵清禾咬了口糖油饼,芝麻的香气混着面香在嘴里散开,甜得正好。她偷偷瞥了眼宋承渊,见他正看着远处的风筝,侧脸被阳光镀着层浅金,忍不住开口:“宋承渊,我问你个事。”
“嗯?”他转头看她,“什么事?”
“就是……若是有个人,总爱嫉妒别人,还总找事拆台,该怎么对付啊?”赵清禾斟酌着开口,没敢直说谢思晴的事,只含糊地问。
宋承渊愣了下,随即笑了:“怎么突然问这个?你遇上了?”
“不是我。”赵清禾连忙摆手,“是……是我认识的一个人,遇上了这么个麻烦。”
宋承渊见她不愿多说,也没追问,只低头想了想:“若是那人是为了嫉妒闹事,大多是觉得自己没得到的,别人也不该得到。对付这种人,要么是让她明白,她争的未必是好的,要么……就是让她没心思再去闹。”
“怎么让她没心思?”
“比如,给她找点别的事做。”宋承渊指尖敲着石阶,“她若是总盯着别人的事,或许是自己的日子太闲了。若是能让她把心思放在自己身上,比如……寻个好前程,或是遇个合心意的人,说不定就没空去嫉妒别人了。”
赵清禾眼睛一亮:“对啊!我怎么没想到。”谢思晴不就是因为自己亲事不顺,才嫉妒谢江年吗?若是能帮她寻个好人家,她说不定就不找事了。
见她眼睛亮晶晶的,宋承渊忍不住笑了:“想到办法了?”
“嗯!”赵清禾用力点头,心里松了大半,又咬了口糖油饼,忽然想起什么,抬头看他,“那你说,什么样的人,才算合心意的人啊?”
宋承渊看着她,眼里的笑意深了些,声音轻得像风:“合心意的人啊……大概就是,看见她笑,自己也会跟着高兴;她若是有难处,就想拼尽全力帮她;就算只是坐着不说活,也觉得心里踏实。”
赵清禾的心猛地一跳,咬着糖油饼的动作顿住了。她看着宋承渊的眼睛,见他眼里映着自己的影子,忽然觉得,嘴里的糖油饼,好像比刚才更甜了。
远处的风筝还在飞,风里带着花香,两人坐在老槐树下,谁都没再说话,却觉得心里的某颗种子,正悄悄发了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