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份草稿送到扬州知府案头时，正值初夏。新麦的香气漫过城墙，混着运河里的水汽，让这座古城多了几分暖意。知府捧着草稿，指尖在泛黄的纸页上轻轻摩挲，上面的墨迹虽已陈旧，却依旧带着千钧之力——那是两代人用性命守护的正义。
“即刻快马送京，呈给都察院。”知府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告诉他们，这是扬州百姓盼了二十年的公道。”
快马扬尘而去，扬起的尘土落在明远和苏姑娘的衣袍上。他们站在知府衙门外，望着马蹄消失的方向，一时无话。风穿过巷口，带着远处茶馆里的说书声，正是那段《雨巷记事》，唱到沈清辞血书明志处，听得人心头发紧。
“会好的。”苏姑娘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带着笃定，“顾御史和沈伯父会被平反，顾公子和沈姑娘的故事，会被更多人记住。”
明远点头，心里却空落落的。他想起周掌柜临终前的话：“公道这东西，有时比刀子还伤人。因为它来了，人却回不来了。”
等待的日子总是漫长。扬州城里的人都在议论这两份草稿，有人说顾明远是忠臣，当年被冤死实在可惜；有人说沈清辞的父亲也是条汉子，宁折不弯；更多的人在叹息，说顾晏之和沈清辞若能活到今日，该有多好。
赵家的旁支早已卷着钱财逃了，听说去了关外，再也不敢回扬州。翰墨书坊的《雨巷记事》卖得更好了，明远特意加印了一版，附上了两份草稿的摹本，扉页上写着：“为死者昭雪，为生者正名。”
一个月后，京城的消息终于传来——圣旨下，顾明远平反昭雪，追赠“文忠公”，牌位入祀乡贤祠；沈清辞的父亲沈仲山，追赠“武德佐骑尉”，表彰其不与奸佞同流合污的气节；赵坤的罪状被公之于众，棺椁被迁出祖坟，曝尸三日，以儆效尤。
消息传到扬州那天，满城百姓涌上街头，放起了鞭炮，比过年还热闹。明远和苏姑娘带着圣旨副本，去了平山堂的坟前。
“顾先生，沈姑娘，你们看，公道来了。”明远将圣旨展开，让风吹拂着纸页，“朝廷为顾御史和沈伯父平反了，赵坤也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苏姑娘把那支合璧的玉兰簪放在墓碑前，簪身被阳光照得发亮：“顾伯母，家祖母，你们的约定，我们替你们完成了。这玉兰簪，以后就留在这里，陪着他们。”
风吹过坟头的新草，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回应他们的话。远处的瘦西湖上，画舫往来，传来悠扬的歌声，不再是悲戚的《折杨柳》，而是明快的《扬州慢》，唱着“淮左名都，竹西佳处”的繁华。
可明远总觉得，这繁华里少了点什么。他走到听竹轩，看着空荡荡的轩榭，想起顾晏之曾在这里看书，沈清辞曾在这里绣帕，阳光透过竹影落在他们身上，那画面美得像一幅画。可如今，画还在，人却没了。
苏姑娘要回苏州了。临走前，她把沈清辞的那方玉兰帕留给了明远：“这帕子，该留在扬州，留在它诞生的地方。”
明远接过帕子，指尖触到那行“兰烬燃尽，相思不灭”的刺字，忽然觉得眼睛发酸。“苏姑娘，你说，他们在天上，能看见吗？”
“会的。”苏姑娘望着天边的晚霞，晚霞红得像火，“你看这晚霞，多像他们初见那天。他们一定在看着，看着这扬州城，看着我们替他们好好活着。”
船开了，明远站在码头，看着船影消失在烟波里，手里紧紧攥着那方帕子。他忽然明白，有些遗憾，是永远无法弥补的；有些离别，是永远无法重逢的。顾晏之和沈清辞的故事，之所以动人，不是因为最终的公道，而是因为他们在黑暗里，依旧守住了心底的光。
日子一天天过去，明远把翰墨书坊打理得越来越好。他在书坊里设了一个小小的角落，放着《雨巷记事》，放着那方玉兰帕，放着那支合璧的玉兰簪（他后来又从坟前取回，觉得该让它见见更多的阳光）。
常有客人问起这些物件的来历，明远便会给他们讲顾晏之和沈清辞的故事，讲他们如何在雨巷相遇，如何在平山堂相知，如何用性命守护公道与爱情。讲完后，他总会说一句：“这世间最珍贵的，不是圆满的结局，而是哪怕知道结局是遗憾，依旧选择全力以赴的勇气。”
有一年清明，明远又去了平山堂。坟头的草长得很高，墓碑上的字迹被风雨冲刷得更淡了，却依旧清晰可辨。他放下白菊，坐在坟前，像当年的周掌柜一样，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一年的事：
“城里新开了家染坊，染的烟霞色，和苏先生当年的手艺一样好……知府大人换了新的，还是常来问起你们的故事……我把那两份草稿刻成了石碑，立在府衙前，让所有人都能看见……”
说着说着，他从怀里取出那支玉笛，放在唇边，吹起了《折杨柳》。笛声不再哀戚，带着一丝淡淡的暖意，像是在告诉他们，这世间的风雨，终究会过去；这世间的思念，终究会以另一种方式延续。
笛声绕着平山堂，绕着瘦西湖，绕着扬州城的大街小巷，落在每一个听过他们故事的人心里。有人说，在下雨的夜晚，还能看见听竹轩里有灯光，像是有人在看书，有人在绣帕，竹影婆娑，岁月静好。
明远知道，那不是幻觉。那是顾晏之和沈清辞，活在了扬州城的记忆里，活在了每一个相信爱情与正义的人心里。他们就像那雨巷里的玉兰，开过，谢过，却留下了满巷的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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