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钟鼓齐鸣,百官依序步入庄严的金銮殿。
宿夜的疲惫尚未从谢北萧眼中褪去,他已换上了林阁老连夜为他准备的皇子冠服——绛纱袍,金玉带,九旒冕冠垂于额前。这身象征天家贵胄的衣冠沉重异常,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立在丹陛之下的臣列中,能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各种意味不明的目光,如芒在背。
顾修霖站在武官队列前端,一身戎装,脊背挺得笔直,自始至终未曾回头看他一眼。那份刻意维持的疏离,比任何言语都更让谢北萧感到一种钝重的痛楚。
“陛下驾到——”内侍尖细的唱喏声打破殿内诡异的寂静。
太子,不,新帝在李公公的搀扶下缓步升座。他面色仍显苍白,但眼神锐利,扫视群臣时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仪。
“众卿平身。”
“谢陛下!”山呼声中,百官起身。
新帝没有多余的寒暄,开门见山:“昨日宫中变故,众卿想必已有耳闻。逆贼周延,勾结王肃,谋刺君父,罪不容诛!幸赖皇天庇佑,祖宗护持,朕得以安然。其间,更赖两位忠臣冒死营救,功不可没。”
殿内落针可闻。
新帝目光转向谢北萧:“翰林修撰谢北萧。”
谢北萧出列,躬身:“臣在。”
“上前来。”
谢北萧依言步上丹陛,跪于御座之前。
新帝凝视他片刻,声音放缓,却清晰地传遍大殿:“你不仅是朕的功臣,更是朕的血脉至亲。先帝潜邸之时,与明妃育有一子,为奸人所害,流落民间二十余载。此人,便是你,谢北萧。”
尽管早有预料,此言一出,殿内仍是一片压抑不住的哗然!
新帝抬手,压下议论,继续道:“朕已查证无误。明妃血书、林阁老证言、乃至先帝遗物皆可为证。按祖制,今日朕便当着众卿之面,恢复你的身份。赐名‘承明’,序齿为朕之皇长兄,入宗正寺玉牒!”
“陛下圣明!”林阁老率先跪拜,一部分大臣随之附和。
然而,一个苍老而尖锐的声音骤然响起:“陛下!老臣以为此事万万不可!”
众人循声望去,竟是都察院左都御史冯铮。此人是三朝元老,以耿直敢谏闻名,亦是保守一派的领袖。
冯御史颤巍巍出列,高举笏板:“陛下!皇子血脉,关乎国本,岂可因一面血书、几句证言便轻易认定?明妃之事已过二十余年,死无对证。谢大人虽才学出众,于社稷有功,然其出身市井,骤然认归皇室,恐难以服众,更易引天下猜疑,动摇国本!请陛下三思!”
“请陛下三思!”霎时间,十数名官员齐刷刷出列跪倒,声音整齐划一,显然早有准备。
新帝脸色沉了下来:“冯爱卿是在质疑朕,还是在质疑先帝?”
“老臣不敢!”冯铮叩首,语气却毫无退缩,“老臣乃是为江山社稷着想!若无铁证,贸然认亲,后世史笔如铁,将如何评说陛下?若有人借此效仿,皇室血统混淆,又当如何?除非…除非有先帝明旨或信物为证!”
新帝眼神冰冷,正要发作。谢北萧心中暗叹,冯铮所言虽不近人情,却也在理,他本也无心于此虚名,正欲开口请辞——
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却沉稳的脚步声,伴随着内侍惊讶的通报:“陛下!宗正寺卿、睿亲王殿下求见!”
睿亲王是先帝的幼弟,辈分极高,平日深居简出,从不参与朝政,此刻突然上殿,所为何来?
新帝亦是一怔:“皇叔?快请!”
须发皆白、身着亲王常服的睿亲王稳步上殿,他手中捧着一个紫檀木盒,目不斜视,直至御前,微微躬身:“陛下。”
“皇叔何事如此紧急?”
睿亲王打开木盒,取出一物。那是一方温润白玉私印,刻有盘龙钮,印身已有包浆,显是时常被人摩挲掌握。
“老臣昨夜整理先帝赐予的一些旧物,无意中发现此印。印底刻字…似乎与今日朝议之事相关。不敢隐瞒,特来呈送陛下御览。”睿亲王声音平稳,却如巨石投入深潭。
新帝接过玉印,李公公连忙奉上印泥和白纸。新帝将印按于纸上,提起——
八个篆字赫然呈现:
「明妃所出,朕之长子」
轰!殿内彻底炸开!
冯铮等一众老臣目瞪口呆,凑上前仔细辨认,那印文古朴苍劲,确是先帝手笔无疑!印泥色泽沉旧,绝非新近伪造。
这方私印,比任何血书证言都更有力量!它是先帝内心深处最直白的情感与认定!
新帝紧紧攥着那方玉印,指节泛白,他深吸一口气,目光如电射向冯铮等人:“冯爱卿!还有谁!需要再看什么铁证?!”
冯御史脸色灰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以头触地:“老臣…老臣愚钝!不知先帝竟留有如此信物!陛下明鉴,皇子殿下恕罪!”身后那群大臣也慌忙跟着磕头请罪。
新帝冷哼一声,目光扫过战战兢兢的群臣,最终落回谢北萧身上,语气缓和却不容置疑:“即日起,谢北萧,便是朕的皇兄,承明殿下。礼部,即刻拟定仪典,昭告天下!”
“臣等遵旨!”这一次,再无异议,满殿皆跪。
谢北萧,不,承明殿下跪在御前,听着山呼海啸般的“千岁”之声,只觉得那方玉印的八个字和自己的新名字,如同最坚固的枷锁,将他牢牢锁在了这座金殿之上。他下意识地望向武官首列。
顾修霖随着众人躬身下拜,姿态标准,无可挑剔。只是在抬头的那一刹那,两人的目光有瞬间的交织。谢北萧清晰地看到,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里,再无昨日并肩时的温度,只剩下臣子对君王的恭顺与…一片沉寂的漠然。
他的心,猛地一沉。
退朝的钟声响起,百官依序退出。
谢北萧被内侍引往偏殿休息,等待礼部官员前来商讨后续事宜。经过顾修霖身边时,他脚步微顿,几乎想不顾一切地拉住他问个明白。
但顾修霖却像是未曾看见他一般,径直与几位武将交谈着朝务,侧身从他面前走过,衣袖都不曾拂到他一片。
那刻意至极的忽视,比金殿上的跪拜更令人窒息。
……
与此同时,京城外一座荒废已久的别院密室内。
烛火摇曳,映照着王肃阴沉得几乎滴水的脸。他虽逃脱了围捕,却显得狼狈不堪,往日的气定神闲荡然无存。
“废物!一群废物!”他低声咆哮,将手中的茶盏狠狠摔在地上,“周延那个蠢货!如此简单的差事都能办砸!不仅没能毒杀那小皇帝,竟还让他抓住了把柄!”
一个黑衣人跪在下首,瑟瑟发抖:“相爷息怒…谁…谁也没料到那谢北萧竟是皇子,还有先帝私印…”
“私印…”王肃眼中闪过一丝惊疑和更深沉的狠戾,“睿亲王那个老不死的…他怎么会突然站出来?那方印…我明明记得当年…”他猛地收住话头,似乎触及了某个极深的秘密。
他在密室内焦躁地踱步,墙壁上挂着一幅陈旧的边境地图,上面标记着几个模糊的红点。
突然,他停下脚步,死死盯着地图上的某个点,眼中爆射出骇人的光芒。
“谢北萧…承明…好,好得很!”他咬牙切齿,声音如同毒蛇吐信,“你以为认祖归宗就能高枕无忧?就能替你那死鬼娘亲报仇雪恨?”
他猛地转身,对黑衣人道:“传信给北戎那边,计划提前!还有,让我们在宫里的人动起来,把小皇帝‘康复’的消息,仔细‘润色’一番,传给该知道的人。”
“相爷的意思是?”
王肃脸上浮现出诡异的冷笑:“皇帝重病初愈,最忌什么?最忌劳神动气,最忌…被人刺激。若他得知,他最信任的皇兄,与他最倚重的边将,早有勾结,手握重兵,意图不明…你说,他会怎么想?”
黑衣人恍然大悟:“相爷英明!此计甚妙!既能离间他们,又能让那小皇帝病情反复!”
“去吧。”王肃挥挥手,疲惫地坐回椅中,目光再次落在地图的红点上,喃喃自语,“谢家的孽种…顾家的余孽…二十年前的雪,看来还得用血来化…”
……
将军府,练武场。
顾修霖卸去了朝服,只着一身玄色劲装,手中长剑如蛟龙出海,劈、砍、挑、刺,带着凌厉的破空声。他不知疲倦地演练着,动作越来越快,力道越来越猛,仿佛要将所有的情绪都倾泻在这柄剑上。
汗水浸透了他的衣衫,手臂上昨日包扎的伤口再次崩裂,鲜血渗出,在玄色衣料上洇开深色的痕迹,他却浑然不觉。
脑海中尽是金殿上那人身着皇子冠服的模样,是那声冰冷的“承明殿下”,是群臣山呼的“千岁”,是那道无法逾越的、名为君臣的鸿沟。
最后一式竭尽全力劈出,剑尖深深嵌入木桩。顾修霖拄着剑,剧烈地喘息着,胸膛起伏不定。良久,他缓缓拔出剑,归鞘。转身走向书房时,背影在夕阳下拉得极长,满是无人可诉的孤寂。
……
偏殿内,礼部尚书刚恭敬地退下,敲定了一大堆繁琐的仪程。
谢北萧屏退左右,独自对着窗外出神。案上放着他从林府带来的简单行囊,明日,他就要搬入宫中指定的府邸了。
他默默收拾着物品,指尖触到一个硬物。那是一本看似普通的《兵法辑要》,书脊已磨损,是他当年备考时反复翻阅的。
鬼使神差地,他翻开了书页。
里面夹着几张泛黄的纸,是他早年练习策论的文章草稿。他怔住了,因为这些草稿并非他的笔迹。
仔细看去,每张纸的空白处,都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朱批小字。有对观点的犀利补充,有对文辞的精准删改,有对局势的独到剖析…字迹锐利如刀,力透纸背,是他无比熟悉的——顾修霖的字迹。
这些文章,是他科考前最为忐忑、几次想要弃考时所作,后来莫名丢失,他只当是遗落了。
原来,早已被人细心收起,一字一句,斟酌批阅。
纸张的右下角,还有一行极小的、几乎难以辨认的日期注记,正是他殿试放榜的那一天。
谢北萧握着这叠轻飘飘的纸张,却觉得重逾千斤。指尖抚过那些早已干涸的墨迹,仿佛能触摸到当年那个在边关得知喜讯的将军,是如何在灯下,一字一句读着他的文章,写下这些批注。
那时,他们是生死相托的知己。
而今…
窗外月色清冷,宫墙重重,将天地隔成两个世界。
他在这头。
他在那头。
中间是再也回不去的往昔,是不可预知的,风雷隐隐的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