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才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我脸上,很直接,带着审视的意味,像北地深秋刮过的第一道寒风。“苏静仪?”他的声音不高,却有种穿透力,和那琴音一样质地坚硬。我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指尖还无意识地蜷缩着。“刚才的曲子,”他下巴朝我面前的琴微微一点,“太软。”两个字,斩钉截铁,不留半分余地,“这年月,这地方,软绵绵的调子活不下去。”他站起身,几步便跨到我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阴影,带来无形的压迫感。“想学点不一样的么?能让人骨头硬起来的东西。”他俯身,手指掠过我的琴弦,没有半分旖旎,只有一种近乎粗暴的示范意味。那双手带着薄茧,落在冰冷的弦上却异常稳定有力。“看这里,”他的指尖点在宫音的位置,声音沉缓,“像这样——”手指猛地向外一拂,一串金石交击般的强音瞬间炸开,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冲击力。那声音粗粝、直接,像砂石刮过铁板,毫无柔美可言,却瞬间点燃了血液里某种沉睡的东西。
他带来的远不止琴声。那些油墨印得模糊不清的小册子,《大众生活》、《新生》……薄薄的纸张,却重逾千斤。他压低声音,给我讲东北沦亡的惨状,讲二十九军将士在喜峰口的大刀,讲绥远前线传来的炮声。他的声音低沉而克制,却像滚烫的烙铁,烫在我的心上。
“静仪,”他第一次这样叫我,不再是生硬的“苏小姐”,目光沉沉地锁住我,“我们学的每一个字,弹的每一个音,不是为了在象牙塔里孤芳自赏。这山河,快碎了。”窗外,北平的冬天肃杀依旧。但在这小小的琴房里,一种比寒冷更坚硬、比热血更炽热的东西,正在悄然滋生。
时间在琴弦的震颤和油墨的气息里滑过。1936年的寒冬,比往年更加酷烈。报纸上的铅字一日比一日沉重,像浸透了冰水,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识字人的心上。绥远的枪炮声似乎越来越近,穿透了厚厚的城墙,敲打在每一个北平人的神经上。琴房里的练习,早已不再是单纯的技艺。顾明远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些手抄的、带着强烈节奏感的曲谱片段。他的手指在弦上疾扫,不再是《满江红》的悲壮,而是一种更急迫、更昂扬的号角之声。那旋律像鼓点,催动着心跳,也点燃了血液里某种不安分的因子。 “这是聂耳先生的《义勇军进行曲》,”他弹完一段,额角渗着细汗,眼睛却亮得惊人,“还没正式发表,但前线……需要它。”他塞给我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上面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抄录着各种口号和行动要点。“明天,前门箭楼,学生联合会。”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穿上最厚的棉袍,戴上围巾,把脸遮好。跟着人群,别落单。”
我接过那张纸,指尖冰凉,掌心却一片滚烫。那薄薄的纸张仿佛有千钧之重。我抬起头,看到他眼中映着窗外的雪光,也映着我苍白而紧张的脸。那里面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近乎狂热的火焰在燃烧。
“怕吗?”他问。我捏紧了手中的纸,指甲几乎嵌进掌心,用力地摇了摇头。他伸出手,不是惯常的指导琴弦的动作,而是带着一种郑重的意味,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那触碰很短暂,隔着厚厚的冬衣,他的掌心很热,带着练琴留下的薄茧。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像是想给我一个安抚的笑,却又被某种更沉重的情绪压了下去。他转过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旧围巾,仔细地围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留下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明天见,静仪。”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外面的风雪声。
琴房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和那架沉默的桐木古筝。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的弦,发出一个沉闷的嗡鸣。我低头看着掌心那张被汗水微微濡湿的纸,那上面写着的“停止内战,一致抗日!”、“保卫华北!”像滚烫的烙铁,灼烧着我的视线。窗外的天空,灰得如同凝固的铅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