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圣约翰大学古筝教室遇见顾明远时,北平正飘着初雪。他说我的琴声太软,教我用战歌替代靡靡之音。“等太平了,再弹《春江花月夜》给你听。”他总这样哄我。后来他带着密码本消失在卢沟桥炮火中,只留下那把桐木古筝。
八年后延安窑洞,组织交给我一份遗物:染血的军用地图上,他最后写道:“铮妹,新中国见。”我颤抖着抚过斑驳琴身,一根断弦在风里呜咽。
北平的冬,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硬冷。1935年的初雪细碎而沉默的落在琉璃瓦上,也落在我刚踏进古筝教室时呵出的那团白气里。指尖触到冰冷的丝弦,还未成调,先被冻得一缩。琴房里空寂,只有窗外光秃秃的槐树枝桠映在玻璃上,鬼爪似的。我的指尖迟疑地拨过琴弦,一串细碎零丁的声响,在空旷的琴房里显出几分怯生生的孤清。这声音是我在上海教会女校里学过的那些缠缠绵绵的调子,软得能掐出水来,而北平的空气似乎都凝着铁锈和尘土的味道,与这柔靡的琴音格格不入,我蹙着眉,指尖悬在弦上,有些无措。
铮——”一声突兀的裂响,猝然撕破了琴房的寂静。清越、激扬,带着冷硬的质地,像一道刀刃劈开了沉闷的阴霾。我猛地抬头循声望去,声音来自角落那架蒙尘已久的旧筝,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坐在琴凳上,背脊挺得笔直如松。他穿着半旧的深灰色学生装,袖口磨得有些发白,侧脸的线条却异常清晰硬朗。那双按在弦上的手指节分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感。
他并未看我,深邃的目光落在窗外铅灰色的天空,唇线抿得很紧。琴音再次从他指下迸发出来。不再是《春江花月夜》的婉转低徊,也不是《渔舟唱晚》的悠然闲适。那旋律陌生而锐利,带着一种原始的、喷薄欲出的力量感。每一个音符都像沉重的鼓点,敲打在心上,又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嘶哑和悲怆。旋律在简单的重复中不断累积、攀升,像压抑已久的熔岩在寻找喷薄的出口,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慷慨。最后一个强音猛然收住,余韵却还在冰冷的空气里震颤,嗡嗡作响,震得我耳膜发麻,心口也跟着一撞一撞地悸动。
他这才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我脸上,很直接,带着审视的意味,像北地深秋刮过的第一道寒风。“苏静仪?”他的声音不高,却有种穿透力,和那琴音一样质地坚硬。我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指尖还无意识地蜷缩着。“刚才的曲子,”他下巴朝我面前的琴微微一点,“太软。”两个字,斩钉截铁,不留半分余地,“这年月,这地方,软绵绵的调子活不下去。”他站起身,几步便跨到我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阴影,带来无形的压迫感。“想学点不一样的么?能让人骨头硬起来的东西。”他俯身,手指掠过我的琴弦,没有半分旖旎,只有一种近乎粗暴的示范意味。那双手带着薄茧,落在冰冷的弦上却异常稳定有力。“看这里,”他的指尖点在宫音的位置,声音沉缓,“像这样——”手指猛地向外一拂,一串金石交击般的强音瞬间炸开,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冲击力。那声音粗粝、直接,像砂石刮过铁板,毫无柔美可言,却瞬间点燃了血液里某种沉睡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