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涩而猛烈的海风呼啸着掠过空旷的海岸，卷起细沙，拍打在嶙峋的礁石上，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天欢独自漫步于此，素白的衣裙被风拉扯得猎猎作响，如同挣扎的旗幡。她刻意远离了尘世的喧嚣，只身面对这片浩瀚无垠、此刻却被夕阳染成一片熔金的苍茫大海。墨色的长发未曾束起，尽数散开，在风中狂乱飞舞，纠缠着她清丽却淡漠的侧颜。
浪涛前赴后继，重重拍击着岸边的黑色礁石，那沉闷而持续的轰响，仿佛撞击在人心头，与胸腔内某种无声的悸动共振。夕阳的余晖为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悲壮而温暖的光边，却丝毫无法驱散她眼底那比深海更幽邃的冰寒。
“你看起来，心事重重。”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自身后不远处传来，穿透了风浪的喧嚣，清晰地落入耳中。
天欢的步伐微微一顿，却没有立刻回头。她只是极缓地、如同电影慢镜头般，转过了身。
三步之外，相柳不知何时已悄然伫立。他同样未束银发，任由那如同九天月华凝成的发丝在咸湿的海风中如雪浪般翻飞舞动。他穿着一身玄色劲装，身形挺拔如孤松绝壁，与这片暗沉躁动的海天背景几乎融为一体。那双标志性的赤色眼眸，此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锐利，仿佛蕴藏着血与火的锋芒，直直地刺向她，试图穿透她所有精心构筑的平静伪装，窥见其下汹涌的暗流。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敲打在当前微妙的局势节点上：“如今，西炎玱玹已得皓翎全力支持，王位稳固，大势已成。下一步，他的剑锋，必将指向最后的障碍——辰荣军。”他的目光紧紧锁住天欢，语气带着一丝冰冷的诘问，“作为曾与他合作，助他登上权力之巅的……盟友，你，上清神域的少主，难道不该为此，早做打算吗？”
天欢覆在袖中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感受到一丝冰凉的悸动。但那异样转瞬即逝，快得如同错觉。她绝美的脸上没有任何波澜，甚至唇角还微微向上扬起，勾勒出一个恰到好处、却毫无温度可言的弧度，似笑非笑。
“你多虑了，相柳军师。”她的声音清越，如同玉石相击，却带着拒人千里的疏离，“北山战场的未来，乃至整个大荒的格局走向，自有西炎王玱玹和他的谋臣们去权衡定夺。我，”她微微停顿，目光掠过他，投向那无尽的海平面，语气轻描淡写，“不过是此间天地一过客，机缘巧合，驻足片刻罢了。尘世纷争，与我何干？”
“过客？”相柳嗤笑一声，那笑声在风声中显得格外冰冷刺骨，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天欢，收起你这套说辞。你的谎言，怕是连你自己，都快要骗不过去了吧？”
他向前踏出半步，海风将他玄色的衣袂吹得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精悍的线条，周身散发出的压迫感骤然增强：“西炎玱玹迎娶皓翎王姬，两强联姻，结为铁盟，整合中原与西境之力，兵锋之盛，已无可匹敌。下一步——”他的话语如同出鞘的利刃，一字一顿，狠狠劈开两人之间那层虚伪的平静，“他的剑锋，唯一所指，便是辰荣！是你曾不惜燃烧本源也要守护的，辰荣将士！”
天欢静静地听着，海风吹拂起她额前的几缕碎发，掠过那双深不见底的紫金色眼眸。半晌，她才轻轻开口，声音飘忽得如同海上的薄雾：“天下大势，分久必合。战乱数百载，民心思定，统一的车轮已然转动，无人可以阻挡。”她忽然抬眸，目光如冰如电，直射相柳那双燃烧着不屈火焰的赤眸，“相柳，你比任何人都清楚，如今的辰荣军，偏安一隅，内耗不断，外无强援，面对整合完毕、气势如虹的西炎大军，还能支撑多久？负隅顽抗，不过是延缓覆灭的进程，徒增伤亡罢了。”
相柳的目光在她的话语中一点点沉冷下去，如同万丈寒渊，深不见底，翻涌着压抑的怒涛与某种近乎绝望的清醒。他沉默了片刻，那沉默却比任何言语都更沉重。再开口时，声音带着一种被砂石磨砺过的粗粝：
“所以，这就是你真正的目的？假意合作，借西炎玱玹这把最锋利的刀，替他扫清障碍，也替你……彻底铲除辰荣这颗眼中钉，肉中刺？让你曾为之付出的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他的质问，如同淬了毒的箭矢，直指核心。
天欢面对他凌厉的逼视，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只是那双紫金色的眼眸深处，似乎有极其细微的涟漪荡开，快得无法捕捉。她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反而将问题抛了回去，语气平静得近乎残忍：
“那么你呢？相柳，九命军师，辰荣的脊梁。时至今日，眼见大厦将倾，狂澜既倒，你是否……仍愿带着你麾下那些誓死追随的将士，继续义无反顾地，踏上那条早已注定结局、通往毁灭的洪流？”
她的问题，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精准地剖开了最血淋淋的现实。
相柳猛地回头，赤眸中仿佛有血色烈焰在疯狂燃烧，那里面有不甘，有愤怒，有深沉的痛楚，更有一种早已融入骨血、无法剥离的决绝。他死死地盯着她，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
“天欢，”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动摇的力量，如同宣誓，“这世间，有些路，哪怕从一开始，就知道尽头是万丈深渊，是必死之局……”
他微微停顿，海风卷起他银白的发丝，拂过他冷峻的脸颊。
“……也得走。”
三个字，重若千钧。承载着百年的坚守，将士的信任，以及他身为辰荣军师，不容玷污的骄傲与信念。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复杂难言，有失望，有决绝，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埋的眷恋。然后，他猛地转身，不再看她，玄色的身影决绝地融入身后那片愈发浓重的暮色与咆哮的海风之中，仿佛要与这黑暗融为一体。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天欢一直垂在身侧的手，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指尖微抬，似乎想要抓住什么，但最终，那一点细微的动作凝固在半空，然后，无力地、缓缓地垂落下去。她依旧站在原地，任由越来越猛烈的海风撕扯着她的衣裙和长发，背影在巨大的、即将被黑暗彻底吞噬的海天之间，显得无比单薄，无比孤寂。
浪涛依旧不知疲倦地拍打着礁石，那沉闷的声响，一遍又一遍，仿佛在为某种不可挽回的决裂，奏响悲壮的挽歌。
临海一晤，心意已决。
他选择殉道于必将倾覆的王朝，踏上孤绝的死路。
而她，立于风暴将至的岸边，冰封的面容下，无人能窥见，那深藏于紫金眼眸最深处，是否有一丝为这注定陨落的星辰，而泛起的、微不可察的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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