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夕阳的余晖如同熔金，将皓翎王宫层层叠叠的殿宇飞檐染上一片温暖的橘红，却也投下了一道道漫长而深邃的阴影。御花园深处，一方临水的精致亭台内，皓翎王独自负手而立。他未着朝服，仅是一袭深青色常服，身形在渐浓的暮霭中显得有些孤寂。目光投向远方那轮正缓缓沉入西山之后的赤红落日，他平素威严沉静的面容上，此刻却笼罩着一层难以化开的忧色，眉宇紧蹙，仿佛承载着山河之重。
“父王。”
一声轻柔的呼唤自身后响起，打破了亭中的沉寂。皓翎王身形微顿，缓缓转过身。
只见小夭正亭亭立于石阶之下。她未施粉黛，身上穿着一袭月白色的素净衣裙，宽大的衣袖随风轻拂，墨染般的长发仅用一支通透无暇的白玉兰花长簪松松挽起，除此之外，周身再无半点珠翠点缀。清丽的容颜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宁静，宛如初雪之后悄然绽放的第一枝玉兰，不惹尘埃，却自有风华。
“怎么不穿嫁衣了？”皓翎王目光柔和下来，声音里带着为人父的温煦，“孤命尚衣局连日赶工，可是样式不合心意？”白日里，他远远见过她试穿嫁衣的模样，凤冠霞帔，明艳不可方物，却也……陌生得让他心头微窒。小夭轻轻步上台阶，走到他身侧，与他一同望向天边那绚烂却即将逝去的晚霞，语气平和：“试了一整日，有些累了。那嫁衣繁复沉重，不如这身自在。”她顿了顿，侧首看向父亲笼罩在暮色中的侧脸，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丝挥之不去的凝重，“父王独自在此，可是有心事？”
晚风拂过，带来池中初荷的淡淡清香，却吹不散亭中凝滞的气氛。
皓翎王沉默了片刻，目光依旧停留在远山吞噬最后一线光明的交界处，终于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那叹息声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小夭，父王……有些话，想问问你。”
“父王请讲。”小夭端正了神色，静候下文。
皓翎王缓缓转过身，目光第一次如此直接、如此郑重地投注在女儿的脸上，仿佛要透过她平静的眼眸，看清她内心最深处的真实想法。他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肃，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你当真……愿意嫁给玱玹吗？”
他紧紧注视着女儿的眼睛，不容她有丝毫闪避：“抛开皓翎，抛开西炎，抛开天下苍生，只问你自己。若你心中，有一丝一毫的不愿，哪怕只有一点点……父王在此向你承诺，绝不会勉强你。所有的布局，所有的考量，父王都可以重新谋划。”
这番话，重若千钧。从一个帝王、一个战略家的口中说出，几乎等同于否定了自己苦心经营多年的棋局。其中蕴含的，是一位父亲对女儿最深沉、最不加掩饰的爱护。
小夭显然没有料到父王会如此直白地问出这个问题，她愣住了，长长的睫毛如受惊的蝶翼般颤动了一下。亭内陷入一片寂静，只有风声掠过竹叶的沙沙轻响。
良久，她忽然极轻极轻地笑了声，那笑声里带着些许了然，些许无奈，还有一丝难以捕捉的怅惘：“父王此刻特意唤我前来，是觉得……我后悔了？还是在担心，我并非真心？”
“父王只是不想你委屈自己。”皓翎王的眉头锁得更紧，声音低沉，“小夭，你是孤的女儿。在孤心里，你的幸福，比任何战略、任何盟约都更重要。父王不愿你为了任何理由，牺牲掉自己真正的意愿。”
小夭缓缓摇头，目光清澈而坚定，如同山间不曾被污染的清泉：“父王，我不委屈。”
她迎视着父亲担忧的目光，语气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这场联姻，于皓翎，可结强援，稳定北境，消弭未来可能的大规模战祸；于西炎，可得皓翎全力支持，助玱玹哥哥稳固权位，更快整合力量；于这天下饱受战乱之苦的百姓，更是有望早日结束纷争，迎来太平的曙光。于公于私，于情于理，我都没有任何理由拒绝，更谈不上委屈。”
皓翎王看着她平静无波的脸庞，心中那份忧虑却未曾减少分毫：“可是小夭，父王更希望看到的，是你能获得寻常女子应有的幸福。而非将自己的一生，绑在家国天下的战车之上。”
“幸福？”小夭轻声重复着这两个字，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追忆与感慨。她的声音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冷静：“父王，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流落民间、只知追寻个人安逸与儿女情长的小夭了。”
她微微仰起头，望向已然浮现出第一颗星辰的墨蓝色天穹，仿佛在回顾自己曲折的半生：“在清水镇做玟小六时，我以为，无拘无束，行医济世，便是最大的自由与幸福；后来，历尽艰辛回到皓翎，回到父王身边，我以为，重获亲情，被父王如珠如宝地疼爱、庇护，便是幸福；再后来……”
她的声音在这里几不可察地低哑了几分，带着某种深埋于心的、不愿轻易触碰的隐痛：“再后来，经历了更多的生死别离，看过了更多的无可奈何，我才真正明白，这苍茫世间，有些东西，有些责任，远比个人的那点悲欢离合、幸福与否，要重要得多，也沉重得多。”
“小夭……”皓翎王听着女儿这番远超年龄的透彻之言，心头如同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一阵酸涩。他唤着她的名字，声音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父王只是……只是怕你将来会后悔。怕你有一天会发现，这条路上孤独冰冷，远非你想象。”
“我不会后悔。”小夭转回目光，看向父亲，脸上绽放出一抹极其清浅，却异常坚定的微笑，那笑容如同破开云层的月光，虽淡，却足以照亮周遭的昏暗，“父王，您从小便教导我，既享王族尊荣，身着锦衣玉食，便需时刻谨记，肩上扛着的，是皓翎的社稷，是天下苍生的福祉，而非一己之私欲。这句话，小夭从未敢忘。”
她顿了顿，语气放缓了些，带着一种安抚的意味，轻声道：“更何况，玱玹哥哥……他待我极好，我们相识于微末，相知于患难，彼此了解，互相信任。嫁给他，携手并肩，共同去实现那个海晏河清的理想，于我而言，并非坏事，甚至……可称幸事。”
皓翎王深深地凝视着女儿，仿佛要将她此刻的容颜、此刻的决绝，都刻入心底。他从她眼中看到了成长，看到了担当，看到了超越性别与年龄的坚韧，也看到了一丝被她巧妙隐藏起来的、对过往的释然与对未来的坦然。良久，他终是化作一声悠长而复杂的叹息，那叹息中充满了骄傲、心疼，以及一丝如释重负。
他伸出手，如同小夭幼时那般，宽厚温暖的手掌极其轻柔地抚上她的发顶，动作充满了怜爱：“小夭，你……比父王想象的，还要坚强，还要懂事。”
小夭顺从地微微垂眸，长睫如扇，恰到好处地遮掩了眼底那一闪而逝的、更为复杂难言的波动。她将声音放得极轻，却字字清晰，如同立誓：
“父王，您放心。无论何时，无论局势如何变幻，我永远是您的女儿，永远会站在您这一边，竭尽所能，守护皓翎的国土与荣耀。”
她稍稍停顿，吸了一口气，再次抬眸时，眼中已是一片清明坚定，再无半分犹豫与迷惘，只有一种近乎神圣的决绝：
“而在国家大义、苍生福祉面前——”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力量，回荡在暮色沉沉的亭台之中：
“我皓翎小夭，愿将个人所有情感与私念，尽数置于其后。只求山河永固，百姓安康，四海升平。”
最后一缕天光隐没于西山之下，夜幕悄然降临，宫灯次第亮起，柔和的光晕勾勒出她纤细却挺得笔直的背影。皓翎王望着女儿，心中百感交集。他知道，那个需要他羽翼庇护的小女孩，已经真正长大，即将以她自己的方式，去承担起属于她的，那份沉重而光辉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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