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私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威斯多姆苍老而激动的声音在低语,每一个字都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欧文皇帝心中激起深不见底的涟漪。
“陛下,”威斯多姆深吸一口气,浑浊的眼中闪烁着多年夙愿或将得偿的光芒,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二十三年前,帝国腹地十三行省赤地千里,饿殍遍野。那场百年未遇的大旱,不仅是天灾,更是人祸催化出的炼狱。边陲的粮食被层层盘剥,无法抵达灾民之口;赈灾的款项在蛀虫的啃噬下化为乌有;更有甚者,竟以灾民的绝望为食,在黑市上哄抬粮价,大发国难财……整个帝国中枢,在那段时日里,弥漫着腐烂与背叛的气息。”
欧文皇帝紧闭双眼,枯槁的手指深深嵌入天鹅绒椅背。那段黑暗岁月,是他辉煌统治上无法磨灭的污点与剧痛。他当然记得,他怎能忘记?
“就在陛下您力挽狂澜,亲率近卫军巡视重灾区,意图以雷霆手段整肃吏治、打通粮道之时,”威斯多姆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刻骨的寒意,“灾民们看到了希望,但阴影中的毒蛇也亮出了獠牙。他们无法容忍您的手伸向他们的巢穴,切断他们吸食帝国血液的管道。一场针对您,或者说,针对帝国未来的刺杀阴谋,在暗流中涌动。”
皇帝猛地睁开眼,目光如鹰隼般锐利:“说下去!”
“他们的目标,并非直接行刺陛下——风险太大,且一旦失败将万劫不复。他们选择了更阴毒,更能令您痛彻心扉的方式。”威斯多姆从怀中取出一卷泛黄、边缘磨损严重的羊皮卷轴,小心翼翼地展开。那是一份被刻意抹去部分关键信息的王家驿使密报副本。“他们选择了当时随您一同出巡的两位王女,三名王子,其中便包括年仅七岁的德·欧罗巴公主殿下。”
皇帝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那个冰雪聪明、眼眸如紫罗兰般纯净的小女儿的身影,瞬间冲破尘封的记忆枷锁,清晰得令他窒息。
“根据当时护卫统领临终前以血书留下的残破记录,以及我耗费无数心血、动用埋藏极深的‘旧影’(威斯多姆的秘密情报网)拼凑出的线索,”威斯多姆指着卷轴上几处模糊的印记和地名,“其他孩子业已被证实殉国,但欧罗巴公主殿下是被一支训练有素、行动诡秘的武装力量精准劫持!现场留下了这个……”
他指向卷轴角落一个用暗红颜料描绘的、极其细微的符号——一弯被荆棘缠绕的新月。
“‘新月弯刀’!是那些太阳神教的余孽,‘新月新教’的疯子!”皇帝的声音从齿缝中挤出,带着滔天的恨意与杀机。太阳神教曾是帝国国教,因其教义过于狂热极端,在欧文皇帝祖父时代被强力镇压并取缔,残余势力转入地下,化身“新月新教”,成为帝国最顽固的暗疮之一。
“是的,陛下。新月新教徒是执行者,是那把淬毒的匕首。”威斯多姆肯定了皇帝的判断,但话锋一转,寒意更甚,“然而,驱动这把匕首的手,却隐藏在更深处,包裹在华丽的宫廷锦袍与沾满铜臭的丝绸手套之下。”他停顿了一下,迎向皇帝锐利的审视,“多方交叉印证,当年策划并资助这次劫持的,极可能是……已故王后(长王子生母)的部分残余势力,与因您的整顿而损失惨重的南方商贸集团‘黄金纽带’的某些巨头。他们需要一个能长期要挟您、阻止您彻底清算他们的筹码。一个活着的、尊贵的公主,比任何死物都更有价值。”
“王后……‘黄金纽带’……”欧文皇帝咀嚼着这两个名字,眼中风暴汇聚。十年前的内廷兵变,王后正是主谋之一!而“黄金纽带”,正是坎迪尔大公如今庞大军工帝国的重要原始资本来源之一!历史的暗线,仿佛在此刻狰狞地纠缠起来。
“他们成功了,陛下。公主殿下在他们手中。”威斯多姆的声音带着沉痛,“劫持之后,公主殿下并未被藏匿于帝国境内。那些狡猾的狐狸深知,在您的疆域内,任何藏匿点都终将被‘长生军’的利爪撕碎。他们选择了……放逐。”他指向卷轴上海运记录的终点,一个被朱砂反复圈注的名字——“旧港”。
“旧港!”皇帝霍然起身,这个名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神经上。坎迪尔大公!他的舰队正集结在那里,剑指图欧国腹地!这仅仅是巧合?还是……一张早已编织了二十三年的大网?
“所有的蛛丝马迹,最终都指向了那里,陛下。”威斯多姆的声音斩钉截铁,“无论是当年参与运输的走私船‘黑潮号’最后确认的卸货点,还是‘黄金纽带’在旧港经营多年的秘密据点,以及……我们最近捕捉到的、一些关于‘异邦贵女’的模糊传闻,时间与特征,都与公主殿下高度吻合。她极有可能被秘密豢养,或者说,被囚禁在图欧国旧港的某个角落,二十三年!”
巨大的震惊、滔天的愤怒、撕心裂肺的愧疚,以及一线渺茫却足以燎原的希望,在欧文皇帝苍老的胸腔中激烈冲撞。他站立不稳,扶住冰冷的石桌边缘。失散二十三年的血脉,他在这世上唯一确认存活、拥有最纯正佛伦济尔家族血脉的女儿,竟然就在那个即将被帝国战火吞没的港口!
“迎回她!”皇帝的声音嘶哑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帝王意志,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熔岩中淬炼而出,“不惜一切代价,在战火波及之前,把我的欧罗巴……平安带回来!”
“是,陛下!臣万死不辞!”威斯多姆深深俯首,老泪纵横。追寻半生,终于看到了曙光。
“但此事,”皇帝的眼神瞬间恢复了属于太阳王的冰冷与算计,“必须绝对隐秘!弗伦济尔宫墙之内,不知还藏着多少双眼睛,多少颗蠢蠢欲动的心。坎迪尔在旧港的动作,本身就迷雾重重。若让他,或帝国其他潜在的敌人知晓欧罗巴的存在和下落……她将成为最危险的筹码,甚至……”后果不堪设想。
“臣明白,陛下!”威斯多姆肃然,“此事将止于陛下与臣,以及执行者之间。任何消息泄露,臣提头来见!”
皇帝踱步到窗前,望着帝国浩瀚的疆域图,目光最终死死钉在“图欧国旧港”的位置。片刻的沉默后,他做出了决断。
“威斯多姆。”
“臣在。”
“我以太阳王四世之名,命你即刻组建‘暮星临时委员会’,由你全权负责,直接向我汇报。委员会拥有最高优先级的资源调配权限,但行动必须隐匿于帝国常规体系之外,如同暮色中的星辰。”
“另外,法斯特大公作为新晋权贵,在世界宫内锄奸除恶颇有心得,值得一信。我已派他调查坎迪尔,必要时可助他一臂之力。”
“臣领旨!”威斯多姆精神一振,他知道这个临时赋予的权力意味着何等信任与重担。
“委员会核心任务有三,”皇帝的声音清晰而冷硬,如同在锻造一柄无形的利剑:
“其一,统筹、审查并加速所有在平叛及后续清洗中阵亡的忠诚将士遗孤抚恤事宜。名单要详实,抚恤要优厚,务必让帝国英烈的血脉感受到太阳王的光辉与温暖!此事需大张旗鼓,彰显皇恩浩荡,亦可作为你公开活动的掩护。”
“其二,密切监控黄金帝国边境动向及内部舆情。加强与他们使节的‘友好’往来,确保我们南方的‘朋友’在关键时刻……保持安静,或者至少,不会成为坎迪尔或其他势力的助力。任何异常,即刻密报!”
“其三,”皇帝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也是委员会存在的终极使命:动用你一切力量,一切手段,渗透图欧国,尤其是旧港!找到欧罗巴!确认她的身份与安全!制定并执行万全的营救计划,将她毫发无损地带回弗伦济尔!记住,她是帝国未来的希望,是佛伦济尔血脉延续的关键!此事若成,你将是帝国再造之功臣;若败……”皇帝没有说下去,但冰冷的眼神说明了一切。
威斯多姆再次深深跪拜:“陛下重托,威斯多姆粉身碎骨,必不辱命!为了太阳王的血脉,为了爱斯米尔帝国的未来!”
“去吧。”皇帝疲惫地挥了挥手,目光却依旧死死锁在地图上的旧港,“让‘暮星’亮起来。帝国的命运,佛伦济尔家族的血脉,或许……就系于那片即将被血与火染红的海港了。”
威斯多姆躬身退出私殿,沉重的殿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他佝偻的脊背在空寂的走廊中挺直,浑浊的老眼爆发出与年龄不符的锐利精光。抚恤遗孤、警戒黄金帝国、营救欧罗巴公主——三项任务如同三颗沉重的砝码,压在他的肩头,也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悄然笼罩向遥远的图欧国。一场决定帝国王权归属的秘密风暴,在弗伦济尔宫最深的阴影中,正式拉开了序幕。坎迪尔大公的战争机器轰鸣作响,而帝国的心脏,也派出了它最隐秘的利刃,目标直指旧港深处,追回失落的王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