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秋分,林清禾带着孩子回到老宅。青砖黛瓦在晨雾里浸得发潮,墙角的青苔爬得比去年更高些。小家伙刚学会走路,挣脱她的手就摇摇晃晃扑向院中的石榴树,肉乎乎的小手够着枝头最红的那颗果子,叶片上的露珠簌簌落下来,打在他手背上,凉丝丝的。
“妈妈,这是什么呀?”孩子举着刚摘的石榴,果皮上还沾着层细密的绒毛,汁水流到手腕上,红得像道浅浅的胭脂。
林清禾蹲下身,指尖擦掉他鼻尖的石榴汁,指腹触到一片温热——是孩子笑起来时扬起的脸颊。“这是太爷爷和太奶奶种的石榴树,”她望着枝头沉甸甸的果子,声音轻得像风拂过花瓣,“他们年轻的时候,就像这树一样,守着日子慢慢等,等来了满枝的甜。”
话音刚落,手机“叮”地弹出博物馆的推送。新展柜前围着三三两两的人,解说员的声音透过屏幕传过来,带着种穿越时空的温柔:“……我们现在看到的这枚船票存根,是去年秋天在老宅的石榴树下发现的。您看这边缘的折痕,深浅不一,显然被人反复摩挲过。经过笔迹比对,与‘安福号’账簿上的记录完全吻合——这说明,当年沈曼卿女士其实赶上了那班船。”
屏幕里的镜头缓缓移过展柜:账簿旁躺着那枚褪色的存根,锡盒的“砚”字在灯光下泛着柔光,旗袍盘扣上的干石榴花依旧保持着绽放的姿态。“至于为何两位没能如期相见,我们已无从考证。但可以确定的是,顾之砚先生在码头仓库守了半生,沈曼卿女士则在另一座城市的老宅里,对着同样的石榴树,等了一辈子。”
孩子突然指着树杈“咿呀”叫起来:“妈妈你看,有小虫子!”
林清禾抬头,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枝叶,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光斑。恍惚间,树影里好像立着两个模糊的身影:穿长衫的青年微微弯腰,手里捧着块桂花糕,旗袍的衣角被风掀起,少女伸手去接的瞬间,糖霜落在衣襟上,像极了那年照片里沾在嘴角的痕迹。
风过时,满树的叶子沙沙作响,桂花香从后院飘过来,混着石榴的清甜漫了满院。她笑着揉揉孩子的头发,指尖触到他发间的阳光:“不是虫子哦,”她轻声说,“是太爷爷太奶奶来看我们啦。”
枝头的石榴晃了晃,一颗熟透的果子“咚”地落在青石板上,裂开的缝隙里,露出玛瑙般的籽,甜得像跨越了八十多年的等待,终于落进了此刻的阳光里。孩子扑过去捡,林清禾看着他小小的身影映在树影里,忽然想起太外婆临终前,攥着她的手说的最后一句话:“等……是甜的。”
原来真的是甜的。像这满树的石榴,像锡盒里残留的桂花香,像博物馆展柜里那束永不凋谢的干花,更像此刻孩子手里捧着的、淌着甜汁的果实。
远处传来邻居家的收音机声,正播放着一首老歌。林清禾抱起孩子,转身往屋里走,脚步落在青石板上,和着树叶的沙沙声,像有人在身后轻轻跟着,一步一步,踩着时光的脚印,终于走到了同一个秋天里。
门“吱呀”一声开了,阳光穿过门廊,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她回头望了一眼石榴树,树影里的那两个身影好像还在,只是看得不那么清了,倒像是融进了风里,随着桂花香,漫进了这满院的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