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课铃的尾音像根生锈的铁丝，在雾里绷得笔直。祭应跟着镡温往教学楼走，鞋底踩过湿漉漉的地面，留下串浅浅的脚印，转眼就被雾气填满。操场边缘的香樟树不知何时落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在雾里张牙舞爪，像无数只伸向天空的手。
“他们不会进来的。”镡温突然开口，声音压得很低，“那些‘东西’不喜欢有天花板的地方。”
祭应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操场角落的双杠上坐着个穿校服的男生，背对着她们，一动不动。风掀起他的衣角，露出后腰青黑色的印记，形状像片蜷缩的叶子——和便利店阿姨后颈、母亲手背上的印记，是同一种纹路。
走进教学楼的瞬间，温度骤降。走廊里的灯忽明忽灭，墙壁上的黑板报在灯光下扭曲变形，昨天还画着的校训，今天变成了密密麻麻的红色符号，像用血写的诅咒。祭应盯着那些符号，突然觉得头晕，那些线条仿佛在动，顺着墙壁的纹路往地面爬。
“别看。”镡温拽了她一把。
祭应踉跄着冲进教室，讲台旁的时钟停在三点十七分，和镡温昨晚发消息的时间分毫不差。班里的同学大多坐在座位上，头埋得很低，脊背挺得笔直，像排整齐的墓碑。
昨天空着的三个座位，今天被人填上了——三个陌生的面孔，穿着同样的蓝白校服，正用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抄写黑板上的字，笔尖在纸上划出“沙沙”的声响，却没留下任何痕迹。
“他们是谁？”祭应的声音发紧。
镡温没说话，只是翻开笔记本，在新的一页上画了个潦草的圆圈，圈里写着“替身”两个字，字迹被笔尖戳得有些破。
上课铃响到第三遍时，物理老师推门进来。他今天穿了件深灰色的风衣，领口扣得严严实实，遮住了半张脸。走到讲台前，他缓缓摘下兜帽，祭应倒吸了口凉气——老师的左脸正常，右脸却覆盖着层青黑色的鳞片，像被什么东西啃过，边缘还在微微蠕动。
“今天讲平行宇宙。”老师的声音像两块石头在摩擦，他拿起粉笔，在黑板上画了条直线，又在旁边画了无数条岔开的线，“假设每个选择都会产生新的时间线，就像树的枝桠。但你们说，当两条枝桠长得一模一样时，会发生什么？”
教室里没人回答。那些“替身”学生还在埋头抄写，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越来越响，像无数只虫子在爬。
老师的目光扫过教室，最终落在祭应身上。鳞片覆盖的右脸微微抬起，嘴角咧开个诡异的弧度：“祭应同学，你来说说。”
祭应的手心全是汗。她想起镡温笔记本上的红圈，想起沈漩死时攥着的橘子糖，喉咙发紧：“会……会重叠？”
“重叠？”老师笑了，鳞片随着他的动作簌簌作响，“更准确地说，是吞噬。就像两滴水汇入同一杯，总会有一滴失去自己的形状。”他用粉笔在两条平行的线上画了个圈，“你看，这是时空的褶皱。当错误的存在挤在同一个褶皱里，法则会怎么做？”
祭应的心跳得像要炸开。她看着黑板上的圆圈，突然想起昨晚梦里沈漩透明的脸，想起那个总跟着她的影子的鞋子。“会……会清除错误。”
“很好。”老师的鳞片闪了闪，“那如果错误的存在，本就是同一个‘根’上长出来的呢？”他突然往前走了两步，鳞片下的眼睛死死盯着祭应，“就像一棵树，长了两根不该存在的枝桠。”
教室里的抄写声停了。那些“替身”学生缓缓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嘴角挂着和老师一样的诡异弧度。祭应感觉后背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她想开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坐下吧。”老师突然转身，重新拿起粉笔，“记住，错误的枝桠，迟早会被剪掉。”
下课铃响时，祭应的校服后背已经湿透了。镡温递给她一张纸巾，低声说：“别盯着他们的脸看，尤其是眼睛。”
“他刚才……”祭应的声音还在发颤。
“他在说法则。”镡温的手指在笔记本上敲了敲，那里画着棵歪歪扭扭的树，树干上写着“世界”两个字，“每个世界都有自己的法则，就像每个苹果都有自己的纹路。当纹路乱了，苹果就会烂。”
午休时，食堂里空荡荡的。原本应该坐满人的餐桌，现在只稀稀拉拉坐了几个“替身”，他们端着餐盘，机械地往嘴里塞着米饭，嘴角沾着米粒也不擦。祭应和镡温找了个靠窗的位置，雾已经浓到能看见水珠在窗玻璃上滚动，像某种生物的黏液。
“你看那边。”镡温用下巴指了指打饭窗口。
窗口后的阿姨正用勺子舀着红烧肉，肉的颜色发黑，上面还沾着几根细长的根须。有个“替身”学生端着餐盘走过去，阿姨舀了一大勺根须放进他的盘子里，学生面无表情地接过来，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
祭应胃里一阵翻涌。她猛地低下头，却看见自己的餐盘里，米饭不知何时变成了灰黑色，像被水泡过的纸。
“别吃。”镡温按住她的手，“从昨天开始，食堂的食物就不对劲了。”她从书包里拿出个面包，“吃这个，我早上买的。”
面包的包装纸上印着生产日期，是三天前的。祭应咬了一口，干硬的面包在嘴里嚼着，却尝不出任何味道。她看着镡温平静的侧脸，突然觉得这个总是很冷静的女生，好像什么都知道。
“你怎么什么都懂？”祭应忍不住问。
镡温的动作顿了顿，她看向窗外的雾，鳞片在玻璃上的倒影一闪而过——祭应眨了眨眼，再看时，玻璃上只有模糊的雾痕。“我家有很多书。”镡温淡淡地说，“关于时空理论的。”
下午的生物课变成了自习。林周突然走到祭应的座位旁，手里拿着本解剖图册，笑得一脸诡异：“祭应，你看这青蛙，长得像不像沈漩？”
图册上的青蛙被涂成了红色，肚子上画着无数根根须，从眼睛里钻出来，像红色的头发。祭应猛地合上他的图册，心脏像被一只手攥住：“你胡说什么！”
“我没胡说啊。”林周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和生物老师的鳞片一样诡异，“你看它的手，是不是和沈漩拉你时一样？”他突然抓住祭应的手腕，指甲狠狠掐进去，“你看，就这样，掐得多疼啊……”
“放开她！”镡温突然站起来，手里的钢笔“啪”地掉在地上，笔尖摔弯了，“老师来了。”
林周的动作僵住了。他缓缓松开手，祭应的手腕上留下了几道青紫色的印子，和沈漩当年掐的位置，惊人地相似。“真像啊……”林周喃喃自语着走回座位，继续对着图册傻笑。
祭应捂着发烫的手腕，看着镡温弯腰捡钢笔。她突然发现，镡温的手背上，有块极淡的疤痕，形状像个闪电。
“你的手……”
“以前烫的。”镡温把钢笔塞进笔袋，声音有些不自然，“以前，总会受伤。”
祭应想要追问时，镡温的脸色变了变，慌忙转移话题：“快上课了。记住，别让任何人碰你的手腕。”
傍晚的雾变成了灰黑色。教学楼里的灯忽明忽灭，走廊尽头的冬青丛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有人在里面磨牙。祭应和镡温一起值日，擦黑板时，她发现物理老师画的那些线还在，只是圆圈里多了些红色的纹路，像正在蔓延的血丝。
“擦不掉。”镡温用板擦擦了半天，红色的纹路反而越来越深，“这是‘印记’。就像霉斑，只会越来越大。”
祭应看着那些纹路，突然想起便利店阿姨后颈的青黑色，想起母亲手背上的印记。“这些印记，代表什么？”
“代表这个世界正在腐烂。”镡温的声音很轻，“就像苹果从心开始烂，等你闻到味道时，已经晚了。”
晚自习的铃声像丧钟。教室里只剩下不到十个人，其中五个是“替身”，正对着空白的作业本发呆。祭应看着窗外的灰雾，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收缩，像颗被握在手里的橘子，正在慢慢变软、腐烂。
她翻开物理课本，正好是讲平行宇宙的章节。书上有段用红笔写的批注，字迹陌生，却带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当两个相同的存在相遇，较弱的那个，会被较强的吞噬。这是法则，也是命运。”
祭应的手指抚过那段字，纸页冰凉，像某种生物的皮肤。她突然想起物理老师的话，想起那个总跟着她的影子，心脏一阵抽痛。
放学时，镡温非要送她到小区门口。“路上小心。”镡温的目光扫过祭应身后的雾，“如果遇到岔路，选左边的。”
“为什么？”
“直觉。”镡温的嘴角难得有了点弧度，“末日时候，直觉比地图管用。”
祭应走进小区时，雾已经浓到看不清五米外的东西。路灯的光晕里，漂浮着无数细小的黑点，像在空中游动的虫子。她加快脚步往家走，却在单元楼门口，看见一个穿蓝白校服的女生，背对着她站在那里。
“沈漩？”祭应的声音在发抖。
女生缓缓转过身。不是沈漩。她的脸被雾挡住了，只能看见嘴角挂着半块橘子糖，糖纸在雾里闪着微弱的光。
“你是谁？”
女生没说话，只是缓缓抬起手，手里捏着颗橘子糖，递了过来。糖的颜色发黑，像沾着血。
祭应猛地后退一步，转身冲进单元楼。电梯里的灯坏了一盏，忽明忽灭中，她看见自己的倒影在墙上晃来晃去，像个被揉皱的纸人。
回到家，父母还维持着早上的姿势。父亲手里的报纸已经泛黄，母亲面前的盘子里，多了几片青黑色的叶子。祭应没开灯，摸黑走进房间，反锁了门。
她靠在门板上，心脏还在疯狂跳动。窗外的雾里，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停在她的窗台下。
祭应慢慢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
雾里站着个穿蓝白校服的女生，正仰着头看她的窗户。她的脸在雾里若隐若现，嘴角挂着和物理老师一样的诡异弧度，手里攥着半块发黑的橘子糖。
而她的手腕上，有块青黑色的印记，形状像片蜷缩的叶子，和祭应刚才被林周掐出的印子，一模一样。
女生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缓缓抬起手，对着窗户，做了个“嘘”的手势。
晚自习的下课铃，不知为何，又在小区里响了起来，悠长而诡异。祭应猛地拉上窗帘，背靠着冰冷的玻璃滑坐在地。她摸向口袋，里面有颗橘子糖，是沈漩死前攥着的那半块，被她捡回来，一直带在身上。
糖纸已经被血浸透了，发黑发黏。祭应把糖塞进嘴里，甜腻的味道混着铁锈味在舌尖炸开，像沈漩最后推她的那一下，像物理老师说的“错误的枝桠”，像镡温笔记本上的红圈。
窗外的脚步声还在，一步一步，围着她的房间打转。
祭应咬碎了嘴里的糖，血腥味在喉咙里蔓延开来。她知道，那个影子，终于要走到光里来了。
而雾里的女生，看着窗帘后颤抖的影子，缓缓抬起手腕，青黑色的印记在雾里微微发亮。她的嘴角，勾起了一个和祭应梦里，未来的自己掌心的疤，一模一样的弧度。
世界的褶皱里，腐烂的橘子正在裂开，露出里面爬满根须的核。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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