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橘子糖在齿间碎裂时,祭应总想起沈漩最后攥着糖纸的指节。
那天黄昏的风裹着冬青丛的腥气,沈漩倒在实验楼后的阴影里,半块橘子糖从她松开的指尖滚出来,糖衣沾着泥土,像颗被踩烂的落日。
祭应跪在地上捡那糖时,指甲缝里嵌进暗红的血,混着糖渣在舌尖化开,甜得发苦,苦得发麻。
高一那年天台的风比这更冷。祭应把整瓶药片往嘴里倒时,是沈漩从栏杆外扑过来,指甲掐进她腕骨里,力道大得像要把她的骨头捏碎。
“你看,”沈漩喘着气把颗橘子糖塞进她嘴里,指腹还带着刚跑完步的热意,“这糖会化的,苦也会的。你再等等,等这颗糖吃完,我们去看操场边的樱花开——它们比药片好看多了。”
糖在舌尖慢慢融开时,祭应第一次发现沈漩的声音带着柑橘味的震颤,像春溪漫过冻僵的石头,带着种笨拙却执拗的暖意。那甜味顺着喉咙往下淌,在胃里团成小小的光球,竟真的压过了药片带来的涩意。
可现在甜味混着铁锈味,成了这所学校唯一不肯变质的东西。祭应望着沈漩空荡荡的课桌,窗外的雾不知何时浓了起来,把教学楼的轮廓泡得发肿,像张被水洇开的旧照片。
她不知道,那雾里藏着的,是时空揉皱的褶皱,是命运写好的结局,是另一个自己扣动扳机前,冰冷的呼吸。
第一章 窥伺者
早读课的铃声像根生锈的铁丝,勒得人太阳穴发紧。祭应盯着课本上“薛定谔的猫”几个字,笔尖在纸页上戳出个小洞。
第五天了。
从沈漩死后的第二天开始,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就没断过。不是同学路过时的瞥视,不是老师巡视的目光,而是种黏在背上的视线,带着潮湿的凉意,像条蛇盘在脊椎上。
尤其在走廊转角、楼梯阴影、厕所隔间的缝隙里,那视线总会准时冒出来,等她猛地回头,却只有晃悠的拖把、散落的粉笔头、或者镜子里自己发白的脸。
“祭应?”
同桌的胳膊肘撞了撞她的校服袖子。镡温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着窗外的雾光,让她那双总是很平静的眼睛显得有些模糊。“数学老师看你三分钟了。”
祭应猛地回神,果然对上讲台方向投来的目光。她低下头翻到习题页,耳尖发烫时,听见镡温在旁边轻声说:“你最近总是走神。”
镡温是班里的另一个第一名,和祭应不同的是,她不仅成绩好,还总戴着副细框眼镜,梳着一丝不苟的马尾,连笔袋里的笔都按颜色排得整整齐齐。祭应以前和她没什么交集,直到沈漩死后,镡温是第一个主动跟她搭话的人。
“没什么。”祭应把课本往脸上挡了挡,指尖摸到纸页边缘的毛边。她总觉得镡温看她的眼神有点怪,不像看同学,像看一道解不开的题。
下课铃响时,祭应抓起书包想往外冲,却被镡温拉住了手腕。“你是不是觉得有人跟着你?”镡温的声音压得很低,眼镜后的目光扫过走廊尽头的拐角,“我昨天看见个穿我们校服的影子,在你储物柜后面站了很久。”
祭应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猛地看向走廊尽头,那里的雾比别处更浓,连廊灯的光晕都被泡成了模糊的光球,像只半睁的眼。
“你怎么知道?”
“猜的。”镡温从笔袋里抽出张便签,用钢笔写了行字递过来,“这是我查的方法。如果被人跟踪,走Z字形路线,多过几个路口,或者突然回头看对方的鞋子——人可以控制表情,但下意识的动作骗不了人。”
便签纸的边缘有些磨损,祭应捏着那纸,感觉镡温的字迹像某种密码,笔锋锐利,带着股不属于高中生的冷静。
放学路上的雾更浓了。祭应按照镡温说的,故意在十字路口多绕了两个圈,眼角的余光里,那个影子果然还在。它总隔着几步远的距离,穿着和她一样的蓝白校服,裙摆扫过地面时没声音,像团贴在地上的墨。
经过小区门口的便利店时,祭应突然停下脚步。玻璃门里的收银员是个总对她笑的阿姨,今天却直挺挺地站在货架前,手里捏着瓶牛奶,标签都没撕。
祭应推门进去时,阿姨缓缓转过头,脸在日光灯下白得像张纸,嘴角咧开个僵硬的弧度,“欢迎光临”四个字从她嘴里挤出来,像生锈的门轴在转动。
“阿姨,我要瓶可乐。”祭应的声音在发抖。
阿姨转身去拿可乐时,祭应瞥见她的后颈——那里有块青黑色的印记,像片蔓延的苔藓。
走出便利店时,祭应回头看了眼,阿姨还保持着递可乐的姿势,脸对着空无一人的门口,嘴角的笑纹深深刻在脸上,像用刀划出来的。
那个影子还跟在后面。祭应握紧手里的可乐瓶,冰凉的液体渗进掌心,却压不住后背的冷汗。她突然想起镡温的话,猛地转过身。
雾里的影子顿了一下,慌忙往后退了半步。祭应只看清了对方的鞋子——和自己脚上这双帆布鞋一模一样,连鞋边沾着的泥点都分毫不差。
影子很快融进雾里,像滴墨掉进水里。祭应站在原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撞在浓雾里,弹回来,碎成一片一片的。
回到家时,客厅里一片漆黑。祭应摸到开关按下去,吊灯闪了两下,亮得刺眼。父亲坐在沙发上看报纸,报纸拿反了也没察觉;母亲在厨房择菜,水龙头开着,水流在池子里积成小水洼,她却只顾着盯着空盘子发呆。
“我回来了。”祭应换鞋时,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空旷的屋里荡开,像颗投入深井的石子。
没人应。父母的动作像被按下慢放键,连呼吸都轻得几乎听不见。祭应走进厨房想关水龙头,却看见母亲的手背上,有块和便利店阿姨后颈一样的青黑色印记。
那晚祭应做了个梦。梦里沈漩站在高一的天台上,手里捏着橘子糖,风把她的声音吹得很散:“祭应,你看那雾,像不像橘子皮?”祭应想抓住她的手,却只摸到一片冰凉的空气,沈漩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像块正在融化的糖,“它要来了……它替你活着,你就得死啊……”
惊醒时,窗外的雾已经漫进了房间,在地板上积成薄薄的一层,带着股腐烂的柑橘味。祭应摸向床头的手机,屏幕亮着,是镡温发来的消息,时间显示凌晨三点十七分:
“别相信镜子里的自己。”
第二天早读课,祭应发现班里少了三个人。
空位上的书包还好好地放着,课本摊开在桌上,仿佛主人只是出去接了杯水。但祭应记得,其中一个女生昨天还在跟她借数学笔记,今天座位却蒙上了层薄薄的灰,像很久没人动过。
“他们转学了?”祭应戳了戳镡温的后背。
镡温正在笔记本上画着什么,听见问话,把本子往她这边推了推。本子上画着密密麻麻的红圈,每个红圈旁边都写着名字,沈漩的名字被圈在最中间,红墨水晕开,像朵开败的花。而今天没来的三个人,名字旁边的红圈被涂得格外深。
“不是转学。”镡温的笔尖在纸上顿了顿,“是‘消失’了。”
“什么意思?”
“你没发现吗?”镡温抬眼看她,镜片后的目光扫过教室,“班长昨天把沈漩的忌日说成了生日,林周对着生物课本上的青蛙图笑了一节课。他们不对劲,就像……就像程序出了bug的机器人。”
祭应想起便利店阿姨僵硬的笑,想起母亲手背上的青黑色印记。她突然觉得冷,把校服外套的拉链往上拉了拉。
生物课上的解剖台泛着福尔马林的味道。老师让大家观察青蛙的心脏时,祭应盯着解剖盘里的组织,突然发现那暗红色的心脏上,冒出了几根嫩绿色的芽。
“老师,这青蛙……”她举手的声音在发抖。
生物老师转过身,脸上带着种诡异的微笑。他的眼睛里布满血丝,像两条爬在巩膜上的红虫。“很好看,不是吗?”老师拿起手术刀,轻轻划开那芽,“你看,它在长呢。”
绿色的汁液从芽里渗出来,滴在解剖台上,发出“滋滋”的声响。祭应猛地低下头,胃里一阵翻涌。她眼角的余光瞥见林周正对着自己的解剖盘笑,盘子里的青蛙心脏已经长成了株小小的树苗,根须缠在骨头上,长出的叶子上,沾着点点暗红的血。
下课铃响时,镡温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跟我来。”
两人跑到教学楼后的冬青丛旁,镡温从口袋里掏出个小小的指南针,指针正疯狂地打转,红色的针尖在盘面上划出凌乱的轨迹。“看到了吗?”镡温的声音有些发颤,“磁场乱了。这不是普通的跟踪,祭应,这所学校正在‘错位’。”
“错位?”
“就像……”镡温咬了咬嘴唇,似乎在斟酌用词,“就像两张叠在一起的纸,被人揉皱了。有些地方重合,有些地方裂开。沈漩的死,不是意外。”
祭应的后背撞上冰凉的墙壁。她想起沈漩死时攥着的橘子糖,想起那个总跟着她的影子,想起镜子里偶尔会出现的、和自己不一样的眼神。雾在她们脚边弥漫开来,带着越来越浓的腐烂味,像颗被捂坏的橘子。
远处传来上课铃的声音,却没人往教学楼里走。操场上空荡荡的,篮球架的影子在雾里拉得很长,像个歪歪扭扭的“?”。
祭应突然想起昨晚的梦,想起沈漩透明的手。她看着镡温手里疯狂转动的指南针,突然明白,有些东西正在失控,就像高一那年她攥着药瓶的手,无论沈漩怎么拉,都停不下来。
而那个跟着她的影子,在雾里轻轻晃了晃,裙摆扫过地面,终于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声响,像有人在耳边,轻轻说了句:
“该轮到你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