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
声音干涩得像砂纸在喉管里研磨。那嘶哑的单字在浓稠的铁锈血腥气里砸落,回音微弱,却又奇异地撬动了凝固的空气。
烛火摇曳,昏黄的光晕在陈文深陷如枯井的眼窝里晃动。那里面燃着的幽火,像是得到了柴薪,陡然烧得更盛、更疯狂了几分。
“好……”喉管深处滚出一声沙哑的嘶鸣,更像破风箱急促的抽拉。那只枯柴般的手终于略微松开我的手腕,留下几道清晰的、如同被铁刷刮过的凹痕。他浑浊的视线扫过角落里那两个更显呆滞和恐惧的同伴,最终落回我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明天……就是联考……没…时间了……”
角落那几朵豆大的烛焰,仅剩半指长的一截在铁盒里徒劳地挣扎燃烧着,蜡油像滚烫的泪,缓慢地堆积凝固在边缘。
陈文的身体忽然剧烈地晃动了一下,似乎这一个字已经耗尽了他残余不多的力气。他枯瘦的手指艰难地在身旁潮湿冰冷的石墙上摸索着,指甲刮擦着斑驳的墙皮,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他摸索的位置在墙角,那里堆着一小撮松散脱落的碎石块和泥灰。他的手深深插进去,在里面掏挖、搅动,枯枝般的腕骨凸起得几乎要刺破皮肤。几块小石子被带出来,滚落到地面。
终于,他的手指猛地一顿,抠住了一个深埋在墙角碎屑中的硬物,费力地拽了出来。
借着昏暗摇曳的烛光,我看清了那东西——
半截铅笔头。木头外壳粗糙无比,布满深刻的划痕和污迹。木头原有的黄褐色几乎被深褐、暗黑、以及大片干涸凝结得如同焦油般浓黑的污渍覆盖。笔芯部分早已断裂无踪,只留下参差狼藉的断口断面,露出木芯内部粗糙而尖锐的纤维状断层。断裂处并不平整,棱角分明,甚至带着锯齿状的木刺尖角。
整个断口的位置,被某种粘稠、厚重、凝固成壳的暗红色完全包裹住了!那深褐近黑的红壳在烛光下闪着幽微的、令人心悸的冷光。
陈文枯槁的手颤抖着,指尖死死捏着那半截铅笔杆没有污渍的末端——那里相对“干净”一点,仅仅覆着一层灰色的泥灰。他把它递向我。
冷。
触碰到那截铅笔头的瞬间,一股沉甸甸的、仿佛来自地狱的寒意顺着指尖瞬间蔓延!那不是金属的冰凉,而是一种浸透了绝望和死亡气息的阴寒,像握着一截冻僵的断指。它冰冷得刺骨。
指腹立刻被断口处那些粗糙尖锐的木纤维边缘和凸起的棱角硌得生疼。但更刺人心魄的,是那被暗红血痂完全包覆的断裂面,如同一个带着剧毒獠牙的微型蛇头。指尖抚过那冰冷坚硬的血痂外壳,一种微弱的、带着诅咒般的灼痛感,隔着厚厚的干血层传递上来。
“别用指甲…”陈文的声音愈发低哑,如同耳语,每一个字都带着肺叶漏气的嘶鸣,“太慢…不够…烫…”他费力地抬起另一只手,枯瘦的食指和拇指捏在一起,对着自己的鼻梁中段,极其细微地做了一个从上往下用拳面锤击的动作,“…用这里……”指了一下断口后,更坚硬、更厚实的木棱位置,“……撞…下去……”
他浑浊的目光钉子一样钉在我的拳头上,反复示意着那个角度和着力点:“……别犹豫……血…”他喉咙里发出艰涩的呜咽,“得够多…够快…够浓……才能…” 那只捏着铅笔断口位置的手虚握成拳,在空气中颤抖着,模拟着笔杆蘸着涌出的鲜血划动的轨迹,“……流成…字……压住…他们的黑墨……”
“写上去!林默!”他突然爆发出最后一丝力气,另一只枯爪猛地伸过,铁钳般死死扣住我的肩膀!力量沉得像是要把指甲抠进我的锁骨!他的眼睛瞪得极大,深陷的瞳孔里跳动着疯狂、期待、以及深不见底的痛苦,“写他们不敢看的!!让他们也尝尝…”他剧烈咳嗽,整个胸腔都在震动,“……被自己的血…糊住眼睛…洗不掉的…滋味!!”
旁边那个头发枯草似的男生,依旧死死地盯着墙上那七个巨大的血字,眼神空洞麻木。而角落里那个一直颤抖的小身影,肩膀抖得更厉害了,像被无形的鞭子抽打着。
那截被冰冷污血和绝望浸透的木棍,沉甸甸地攥在手心,尖端传来的锋锐棱角感带着一种宿命般的诅咒和邀请。
接下来是无声的、窒息般的“教学”。
没有语言。空间太小,声音可能会引来不必要的注意。动作就是语言。
陈文的身体枯槁得不成人形,他斜靠在冰冷的、血迹斑驳的墙壁上,眼睛半开半闭,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漏气声。但他浑浊的眼珠却没有一刻离开我的动作。
他抬起自己枯瘦得皮包骨头的手,先是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山根正中的位置。接着,他极其缓慢地用那只手的拳面,模拟出撞击自己鼻梁的动作。那动作细微到几乎看不出幅度,但他紧握的拳头上凸起的骨节和他此刻眼神里那种冰寒刺骨的决绝,却把每一个角度、力度、要害都刻画得清晰无比。
然后,他的指关节悬停在鼻尖前方一点点,做出一个下划的动作。一下,又一下。模拟血液涌出后在倾斜平面上流动、汇聚的轨迹。手指划动的速度、停顿的位置、需要控制的关键节点——在哪里加力,哪里减力,让血“流”成他们想要的形状。
另一个枯草头的男生——李哲,他不知何时也默默抬起了头。虽然眼神依旧空洞,身体却缓缓前倾,伸出同样枯瘦、只剩一层皮的手指,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开始用指尖划刻起来。一笔一划,歪歪扭扭,带着一种痉挛般的力道。
【 肮 脏 】
两个由灰尘线条构成的血字模拟稿,在地面上缓缓显现。
冰冷与灼烧感同时在体内交锋。那截铅笔断口硌在手心的锐利感未曾稍减,反而因为反复模拟的撞击动作和那两个字在冰冷石板上划出的轮廓,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具有实感。
一遍。两遍。十遍。百遍。
撞击。下划。书写。
每一次模拟挥臂撞击的动作都牵动着肩臂的肌肉酸胀。每一次指尖掠过地面灰尘“书写”,都带着心脏被挤压的窒息感。
空气里弥漫的烛油甜腻气味、铁锈腥气、以及陈文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濒死的、腐朽的气息,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却又必须强迫自己适应的“毒气”。
呼吸越来越沉重,肺部像灌满了沉甸甸的铅砂。疲惫和巨大的精神压力像湿透的棉被,一层层裹紧身体,试图将人拖入昏睡的深渊。眼皮沉重得如同黏上了铁块。
不能睡!陈文那双深井般幽寒的眼睛像无形的钉子钉在背上。那两个字——【肮脏】——就在黑暗中在地面上燃烧,又在脑海里刻印。
用力甩甩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利用那点尖锐的刺痛驱赶睡魔。膝盖重重顶在冰冷坚硬的石地板上,钝痛传来,换来一刹的清醒。舌尖用力抵住上颚,齿尖狠狠咬下!瞬间的锐痛让昏沉的意识猛地回拢!嘴里弥漫开一丝铁腥味。
没有书,没有笔。所有“教案”都在墙上、在地上、在那根被鲜血和诅咒浸泡过的铅笔断口里,刻在骨头里。
烛光下,那截铅笔头的断裂面棱角在反复的模拟紧握中,被体温捂出了一点微不足道的温度,但那冰冷刺骨的核心丝毫未曾改变。木刺的边缘一次次划过指腹柔软的皮肤,留下道道微红的划痕,如同无声的提醒。
烛油无声滚落。最后一点残存的烛芯发出微弱的噼啪声,光晕骤然黯淡下去一大截,小小的火苗无力地摇晃着,映照着墙上那七个如同活着般的、在阴影里扭动的暗红大字。
【答 案 不 在 考 卷 上】
就在这死寂的当口——
头顶厚实的混凝土板深处,传来微弱的震动感!极其轻微!
咚!咚咚!咚!
像是沉闷的脚步!沉重的、带着规律的节奏,正稳稳地从上面极深的地方踏过!那声音沉闷遥远,隔着厚厚的水泥和钢筋结构传来,却像无形的鞭子,猛然抽打在几乎绷断的神经上!
看守?巡视员?
陈文浑浊的眼睛猛地圆睁!深陷的眼窝里爆发出最后的、惊惧的寒光!他枯柴般的手指痉挛般指向墙角唯一的烛火!
噗!
墙角最后一点微弱的烛火被猛地吹熄!
绝对的、吞噬一切的黑暗如同冰冷的巨口,瞬间阖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