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棠的鞋跟断在第三个水洼里时,终于忍不住骂了句脏话。
不是什么狠戾的词,就是气若游丝的“操”,混着雨水砸在油纸袋上——袋子里是她今天唯一的收获:半个被工友掰碎的冷馒头。
巷口的路灯忽明忽灭,把她的影子拉得歪歪扭扭。她蹲下去捡馒头碎屑,指缝里还嵌着昨天洗盘子时划的口子,雨水泡得发白,疼得指尖发颤。
“喵。”
脚边蹭过来一团瘦得只剩骨头的黑猫,尾巴上沾着泥。温棠顿了顿,把掌心最后一点碎屑递过去。猫犹豫着嗅了嗅,她突然笑了,笑声比哭声还难听:“吃吧,比我强,至少不用欠人钱。”
三天前,养母的儿子结婚,逼着她拿出五千块彩礼,她拿不出,被推搡着撞在桌角,额头现在还青着。昨天打零工的餐馆老板卷着工资跑路,她追了两条街,只抓到老板掉的一只破鞋。今天更绝,同屋的女工说丢了金戒指,所有人的目光都钉在她身上,最后搜出她枕头下藏着的、攒了半年的三百块——那是她想攒着看医生的钱,被当成赃款收走了。
雨越下越大,温棠把黑猫往怀里拢了拢,后背抵着冰冷的墙。她觉得自己像块被水泡透的抹布,随便谁拎起来拧一把,就能挤出满地的狼狈。
直到一片阴影覆下来。
不是雨棚的影子,是带着温度的、泛着微光的轮廓。她抬起头,看见一双踩着水洼的赤足,脚踝处缠绕着银白的光带,再往上,是垂落的、泛着冷玉色的羽翼边缘,沾着的雨珠落地时,竟在水洼里漾开细碎的金芒。
羽澈站在她面前,羽翼半敛着,遮住了头顶的雨。他的脸隐在光晕里,只能看清下颌线绷得很紧,像用冰雪雕成的。
温棠以为是幻觉。她最近总这样,饿极了就看见光斑,疼极了就听见铃铛声。她低下头,把脸埋进黑猫毛里,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别晃了……再晃,我就吐了。”
对方没说话。
过了会儿,她感觉雨好像停了。抬头一看,那片羽翼又往外撑开了些,像把透光的伞,将她和猫严严实实地护在底下。水珠顺着羽翼边缘往下滴,在她脚边积成小小的水圈,里面浮着刚才被风吹走的、她没来得及捡的馒头屑。
“你是谁?”温棠的指甲掐进掌心,疼得清醒了些。这不是幻觉,羽翼的温度透过潮湿的空气渗过来,暖得像小时候外婆的手炉。
羽澈的目光落在她额角的淤青上,喉结动了动,没回答。他只是弯腰,指尖在她断了的鞋跟上轻轻一点。那根断裂的塑料瞬间变得柔韧,像被注入了某种力量,稳稳地粘回原位,甚至比原来更结实些。
温棠愣住了。
更让她发怔的是,他突然蹲下来,掌心朝上,凭空出现了一个用金色光纹凝成的小碟子,里面盛着半块温热的、还冒着热气的桂花糕。
“吃。”他的声音第一次响起,清冽得像冰泉,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温柔。
黑猫先一步跳过去,用鼻尖蹭了蹭碟子边缘。温棠看着那半块桂花糕——她小时候只在生病时吃过一次,外婆说吃了能暖身子。现在她浑身发冷,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可她盯着羽澈那双泛着光的眼睛,突然往后缩了缩。
“我没钱。”她咬着下唇,把黑猫抱进怀里,“我什么都给不了你。”
羽澈的羽翼轻轻颤了一下,光纹暗了暗。他没收回手,只是把碟子往她面前推了推,目光扫过她冻得发紫的指尖,又落在她怀里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猫身上。
“给它吃。”他换了个说法,语气软了些,“它比你……更不经饿。”
温棠的眼泪突然就下来了。不是因为委屈,是因为这句笨拙的话。在这个连半个馒头都要被抢的雨夜里,居然有人会为一只流浪猫,递来半块带着热气的桂花糕。
她没再拒绝,小心翼翼地拿起桂花糕,掰了一小块喂给猫,剩下的塞进嘴里。甜香瞬间漫过舌尖,暖流顺着喉咙往下滑,熨帖了胃里所有的空荡和酸楚。她吃得急,噎得直咳嗽,羽澈伸手想拍她的背,指尖快要碰到时又猛地收了回去,羽翼上的光却更亮了些,把她周身的寒气驱散了大半。
就在这时,巷口传来脚步声。是刚才抢她馒头的那两个工友,正勾肩搭背地往这边走,嘴里骂骂咧咧地说着“那个瘸腿的肯定还在这儿”。
温棠的脸瞬间白了,抱着猫想往巷尾躲,却被羽澈按住了肩膀。他的掌心很热,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力。
“别动。”他说。
下一秒,那两个工友走到巷口,像是突然看不见他们一样,径直往另一条岔路走了,嘴里还在嘟囔:“奇怪,明明看见她往这边跑了……”
温棠惊得睁大眼睛。
羽澈收回手,羽翼上的光渐渐淡去,像从未出现过。他站起身,看了眼天边泛起的鱼肚白,又低头看向她:“天亮了,去捡些废品吧。今天……会有人收。”
他说完,转身就走,羽翼在晨光里拉出长长的影子,没入巷口的薄雾中,消失得干干净净,仿佛从未出现过。
温棠手里还捏着桂花糕的碎屑,怀里的猫正发出满足的呼噜声。她低头看了看自己修好的鞋,又看了看巷口那两个工友走远的方向,突然捂住脸,蹲在地上无声地哭了。
哭了很久,直到太阳完全升起,她才站起来,把猫放进随身的布包里,攥紧了拳头往废品站走。
她不知道那个有羽翼的人是谁,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帮自己。但她记住了那半块桂花糕的甜,记住了羽翼下的温度,记住了他说“今天会有人收废品”时笃定的语气。
她走了没几步,突然发现墙角堆着一摞被人丢弃的硬纸板,捆得整整齐齐,上面还压着一个干净的麻袋——像是特意为她准备的。
温棠咬着牙,把纸板拖起来往废品站走。阳光落在她身上,带着点微弱的暖意。她不知道的是,在她看不见的云层里,羽澈正站在那里,看着她瘦小的背影,羽翼上第一次出现了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灰斑。
他摊开手,掌心还残留着刚才触碰她肩膀时的温度,以及她眼泪的咸涩。天界的规则在脑海里轰鸣,警告他“不得干涉凡人因果”,可他看着那个拖着纸板、走得摇摇晃晃却异常坚定的背影,第一次生出了一个念头:
明天,她会走到哪里?会不会又被欺负?要不要……再给她带块桂花糕?
第二章:纸板里的药
温棠卖纸板的钱,刚好够买半袋最便宜的猫粮,和一小瓶红药水。
回到那个月租五十块、四面漏风的阁楼时,天又阴了。她刚把猫粮倒进碗里,楼下就传来房东的骂声,说她欠了三天房租,再不交就把她的东西扔出去。
温棠抱着猫缩在墙角,听着楼下的踹门声,把红药水往额角的淤青上涂。药水蛰得疼,她却不敢吭声,只是死死捂住猫的耳朵——它昨天被工友踢了一脚,现在听到巨响就发抖。
突然,踹门声停了。
紧接着,传来房东谄媚的声音,对着某个方向点头哈腰:“哎呀,先生您放心,我这就去看看……是是是,保证不会再吵到您休息。”
温棠愣住了。这栋楼住的都是穷租客,谁会让房东这么恭敬?
没等她想明白,阁楼的小窗户被轻轻敲了敲。她吓了一跳,抱着猫躲到床底——上次就是有人从窗户伸进手,偷走了她藏在枕头下的五块钱。
窗外的人没进来,只是有个东西顺着窗缝滑了进来,落在地上,发出纸包摩擦的声音。
温棠等了半天没动静,才从床底爬出来。捡起来一看,是个用牛皮纸包着的东西,沉甸甸的。打开后,她的呼吸猛地顿住了——里面是一沓崭新的零钱,加起来正好够交三个月房租,还有一盒没拆封的消炎药,和一小袋用锡纸包着的、烤得金黄的小鱼干。
锡纸里夹着一张纸条,字迹清隽,像用冰棱刻出来的:“药涂淤青,鱼干喂它。房租我替你交了,别欠着。”
没有署名。
温棠捏着纸条,指尖发抖。是那个有羽翼的人。他怎么知道她欠房租?怎么知道她需要消炎药?他是不是……一直在看着她?
这个念头让她心跳漏了一拍,却又生出莫名的恐惧。她配吗?配被这样的人惦记着吗?
正想着,楼下传来房东的声音,比刚才温和了些:“温丫头,房租有人替你交了,你……你注意点,别再弄出动静了。”
温棠没应声,只是把钱和药塞进床板的缝隙里,抱着猫坐在窗边。窗外是灰蒙蒙的天,远处的烟囱冒着黑烟,像极了她乱糟糟的人生。可她看着那袋小鱼干,看着猫小心翼翼凑过来、嗅了又嗅的样子,突然觉得这阁楼好像没那么冷了。
她不知道的是,羽澈就站在对面的屋顶上,羽翼收得很紧,以免被凡人看见。他看着她把小鱼干掰碎了喂猫,看着她对着那张纸条发呆,看着她额角的淤青在涂了药后,似乎没那么青了。
羽翼上的灰斑又扩大了些,像一滴墨落在宣纸上,晕开了浅浅的圈。天界的惩戒已经传来预兆,他的左臂开始隐隐作痛,那是神格剥离的前奏。
可他没走。
他甚至在想,明天她会不会去捡废品?会不会遇到那个抢她馒头的工友?要不要……去“碰巧”挡一下?
温棠,明天见。
他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看着阁楼的窗户透出微弱的光——她点燃了那根快烧完的蜡烛,在烛光里,她的侧脸好像没那么憔悴了。
这一次,他没再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