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第十三章 雪落炁生

武当山的雪总带着种慈悲的静穆。沈砚秋推开窗时，正看见王也在扫雪，青布道袍的肩头落了层薄白，竹扫帚划过青石板的声音在寂静的清晨里格外清晰。沙枣树苗裹着草绳，在雪地里露出乌黑的枝桠，像幅用淡墨勾勒的画——那是去年从西域移栽的新苗，王也说要种满整个后山，等到来年春天，让枣花的甜香漫过整个武当。

“进来烤烤火吧。”她朝他喊，声音被冻得发脆。灶上的砂锅里炖着沙枣根须，咕嘟咕嘟的声响里飘出淡淡的药香，是她新琢磨的方子，说能温养王也因损耗阳寿而亏空的底子。

王也抖了抖身上的雪，竹扫帚斜倚在门廊下：“就你娇惯。”却径直走到灶前，拿起布巾擦了擦她溅到袖口的药汁，动作熟稔得仿佛做了千百遍。

砂锅里的药汤泛起琥珀色的涟漪。沈砚秋看着他低头吹凉汤匙的侧脸，突然想起三年前在回魂泉，他也是这样，固执地要先尝过药汤的温度才肯喂她。那时她的魂魄刚凝实，碰不得太热的东西，他便用汤匙舀着，一口口吹到温凉，说“烫坏了我的人，你赔得起？”

“在想什么？”王也递过一碗药汤，白气模糊了他的眉眼。

“在想，今年的雪比去年大。”她接过碗，指尖触到碗沿的温热，“张楚岚的信上说，龙虎山也下了雪，冯宝宝堆了个雪人，说是像你。”

王也嗤笑一声，接过她手里的空碗：“那丫头眼里的我，怕是和后山的黑熊没两样。”嘴上这么说，却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的锦囊，里面装着晒干的枣花，“徐四托人带来的，说是冯宝宝在沙枣林摘的，非要让你做成香囊。”

枣花的甜香混着药味在空气中弥漫。沈砚秋把锦囊系在腰间，想起张楚岚信里的话：“宝宝最近总对着沙枣林发呆，说里面有‘熟悉的气’。”她摩挲着锦囊上的绳结，突然觉得那香气里不仅有阳光的味道，还有种隐约的熟悉感，像母亲日记里描述的、民国三十三年那个开满枣花的春天。

雪停后，周蒙道长派人来叫他们去三清殿。老道长坐在蒲团上，面前摊着张泛黄的帛书，上面用朱砂画着复杂的阵纹，边角处题着“先天炁阵”四个字。

“这是周圣留下的后手。”周蒙用枯瘦的手指点着阵纹中央，“当年他预感八奇技本源会有异动，便布下这阵，说若遇危急，可借天地之炁稳固本源。只是……”

“只是需要八奇技传人的精血为引。”王也接过话，目光落在帛书角落的小字上，“周圣倒是会给后人留难题。”

沈砚秋的心猛地一沉。八奇技传人——张楚岚的炁体源流，诸葛青的武侯奇门，马仙洪的神机百炼，吕良的双全手……还有她的黄沙葬魂术，王也的风后奇门。若要集齐所有人的精血，无异于要搅动整个异人界的浑水。

“非到万不得已，不必启动此阵。”周蒙合上帛书，目光落在沈砚秋腰间的锦囊上，“但冯宝宝的情况……张楚岚说，她体内的本源最近总在夜里躁动，怕是撑不了太久。”

沈砚秋想起冯宝宝那双清澈的眼睛。女孩总在无意识间护着她，说“阿秋身上的气，和宝宝一样”。她突然明白，所谓的“熟悉的气”，或许就是八奇技本源的共鸣——她们都是被命运选中的容器，一个用来封印，一个用来治愈。

“我去趟龙虎山。”她突然说，声音平静得让自己都有些惊讶。

王也皱眉：“我陪你去。”

“你得留下。”沈砚秋按住他的手，指尖的金光在他手背上轻轻跳动，“武当不能没人坐镇，万一吕家还有余党……”

“吕家的余孽早就被哪都通清剿干净了。”王也打断她，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要去一起去，你以为我还会让你一个人闯？”

周蒙在一旁捋着胡须，看着他们相握的手，眼角的皱纹里漾起笑意：“去吧。正好让年轻人历练历练。只是记住，先天炁阵不到最后一刻不可动用，那是以天地为炉，以精血为薪，稍有不慎，便会引火烧身。”

下山时，雪又开始下了。沈砚秋裹紧了王也给她缝的厚披风，领口的枣花纹路在雪地里格外醒目。他说这披风里絮了西域的驼毛，是徐四托人捎来的，说“沈姑娘身子骨弱，经不起武当的寒”。

“你说，冯宝宝的本源为什么会躁动？”她踩着他的脚印往前走，积雪没到脚踝，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王也回头等她，竹杖在雪地里戳出个小小的洞：“或许，是在预警。”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张楚岚在信里没说，但我猜，八奇技的余波怕是要再起了。”

沈砚秋想起吕肃被擒时说的话：“八奇技本就是天地失衡的产物，封印终究是权宜之计。”那时她只当是疯言疯语，如今想来，或许并非空穴来风。

快到山脚时，迎面撞见个背着药篓的小道童，说是太师爷让送些伤药，“说是王道长的旧伤在雪天容易犯”。王也接过药篓，指尖触到其中一个油纸包，突然顿住了——那里面包着的不是药，而是半块风干的沙枣糕，上面印着个歪歪扭扭的“砚”字。

“是周蒙道长做的。”沈砚秋认出那字迹，是老道长教她写字时常用的笔锋，“他总说，甜的东西能养魂。”

王也把沙枣糕塞进她手里，青布道袍的袖口蹭过她的指尖：“快吃吧，一会儿化了。”

沙枣糕的甜在舌尖蔓延开来，带着阳光的暖意。沈砚秋看着他转身继续下山的背影，突然觉得，无论前路有多少风雪，只要能踩着他的脚印往前走，便没什么可害怕的。

龙虎山的雪比武当更急。沈砚秋和王也赶到时，张楚岚正蹲在廊下搓手，冯宝宝坐在他身边，手里拿着根树枝在雪地里画着什么，仔细一看，竟是归墟盘的纹路。

“你们可算来了！”张楚岚猛地站起来，棉袍上沾着的雪沫簌簌落下，“宝宝昨晚又发热了，体温烫得吓人，身上还冒出先天炁矿的光。”

冯宝宝抬起头，眼睛亮得惊人，伸手抓住沈砚秋的手腕：“阿秋，疼。”她的掌心滚烫，八奇技的本源在她体内翻涌，像头不安分的小兽。

沈砚秋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狂暴的力量，它们冲撞着冯宝宝的经脉，也震荡着她自己体内的虚隙，疼得她几乎要蜷缩起来。王也及时按住她的肩，风后奇门的局悄然展开，淡金色的光晕笼罩住两人，才勉强稳住了那些躁动的本源。

“是大罗洞观的虚隙在作祟。”王也的声音发沉，“谷畸亭的残气虽散，但虚隙留下的‘空洞’仍在，正被八奇技的本源吸引。”

张楚岚脸色发白：“那怎么办？总不能看着宝宝被活活撕碎。”

沈砚秋看着冯宝宝痛苦的脸，突然想起母亲日记里的插画：民国三十五年的春天，玄音在沙枣林里画下一个奇怪的符号，说“用这个，能让畸亭哥哥安静些”。那个符号，竟与周圣帛书上的先天炁阵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或许，我们可以试试。”她从怀里掏出周蒙交托的帛书，摊开在雪地里，“周圣的先天炁阵，或许能同时安抚虚隙和本源。”

张楚岚看着帛书上的阵纹，眉头紧锁：“可集齐八奇技传人的精血……太难了。诸葛青在日本，马仙洪不知所踪，吕良……”

“吕良在山下。”王也突然开口，目光投向山道尽头，“我刚才在结界外感觉到了双全手的气，很弱，但错不了。”

话音未落，山道上便出现了个瘦弱的身影。吕良裹着件破旧的棉袄，脸色苍白得像纸，看见他们时，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手里紧紧攥着个布包。

“我……我是来送东西的。”他的声音发颤，将布包递过来，里面是片风干的枣叶，上面沾着点暗红色的血迹，“这是……我哥留下的，说若遇八奇技异动，用这个能暂时稳住本源。”

沈砚秋认出那是吕家特有的“血叶符”，是用双全手的精血灌注的，能短暂压制异术的反噬。她看着吕良躲闪的眼神，突然想起张楚岚信里的话：“吕良被逐出家门后，一直躲在沙枣林，说是欠了沈姑娘一条命。”

“谢谢你。”她接过布包，指尖触到吕良冰凉的手。

吕良摇摇头，转身就要走，却被王也叫住：“先天炁阵需要你的精血。”

少年的身体猛地一僵，过了很久才缓缓点头：“只要能救冯宝宝……我愿意。”

雪又开始下了。沈砚秋看着眼前的众人，突然觉得，所谓的八奇技传人，不过是群被命运裹挟的可怜人。张楚岚为了冯宝宝奔波，诸葛青为了家族执念，马仙洪为了创造理想国，吕良为了赎罪……而她和王也，为了守护彼此，守护那些值得守护的人。

“等雪停了，我们就去找诸葛青和马仙洪。”王也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厚厚的棉手套传来，“总有办法的。”

沈砚秋点头，目光落在冯宝宝身上。女孩已经睡着了，眉头却依旧皱着，像在做什么不安稳的梦。她轻轻替她掖好被角，突然觉得腰间的枣花锦囊变得温热——那是冯宝宝亲手摘的枣花，此刻竟散发出淡淡的金光，与冯宝宝体内的本源产生了奇妙的共鸣。

“或许，我们都想错了。”她轻声说，“先天炁阵需要的，或许不是精血，而是……羁绊。”

王也看着她眼中闪烁的光，突然笑了。雪落在他的睫毛上，融化成细小的水珠，像撒了把星子。“那我们就去证明，羁绊比精血更有力量。”

雪越下越大，将龙虎山的轮廓晕染成一片朦胧的白。沈砚秋靠在王也肩上，听着远处冯宝宝均匀的呼吸声，突然觉得，无论前路有多少艰难险阻，只要身边有这些人，有这份沉甸甸的羁绊，便没什么坎是过不去的。

明年春天，沙枣树一定会开花的。她想。到那时，枣花的甜香会漫过武当，漫过龙虎山，漫过所有他们走过的地方，像个温柔的约定，提醒着他们，所有的坚守与付出，都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