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
〈柚木泽家 客厅〉
窗外是沉沉的夜色,只有远处便利店招牌的灯光,在窗帘缝隙间投下一线冷白。
客厅里只开着一盏暖黄的落地灯,光晕笼罩着沙发一角。雪枝蜷在沙发上,膝盖上摊着一本厚重的神秘学图鉴。
“嗡——嗡——”
手机在沙发扶手上振动起来,屏幕亮起,照亮了她低垂的侧脸。
“喂?您好?”她带着些愉快的笑意问道。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中年男性的声音:“东京拘留所。我是藤野警官。请问是柚木泽雪枝小姐吗?”
雪枝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仿佛有看不见的冰线沿着脊椎攀爬而上,让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背。
“嘟——”
没等对方再说话,雪枝迅速按下了屏幕上的红色挂断键。
客厅重新陷入寂静,只有暖风机发出低低的嗡鸣。
她盯着手中那已然暗下去的手机屏幕,屏幕上倒映出她自己模糊的脸。
就在这时,风曦擦着手从厨房走出来。他抬眼,看见妹妹雕塑般凝固在沙发上的背影。
“谁的电话?”他随口问道,将擦手纸揉成一团,以一个漂亮的弧线投入角落的垃圾桶。
雪枝没有回头。她的目光依然钉在黑暗的手机屏幕上,声音平淡:“打错了。”
“哦。”风曦不疑有他,走向餐桌想去拿水杯。
“嗡——嗡——嗡——”
茶几上的手机再次剧烈振动起来,屏幕顽强地亮起,同一个号码。
她在屏幕亮起的瞬间就直接按下了拒接。动作快得近乎粗暴。
几秒钟的沉寂。
一段轻快的流行乐铃声从餐桌方向响起。是风曦的手机。
风曦拿起手机,看到屏幕上闪烁的“未知号码”,眉头疑惑地拢起。他下意识地又看了一眼妹妹——她依旧保持着背对他的姿势。
他按下接听键,将手机贴近耳边:“喂?”
“您好,请问是柚木泽风曦先生吗?”同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这里是拘留所,藤野。刚才致电您妹妹,但通话中断了……请问现在方便吗?”
他背过身,快步走向与客厅相连的小阳台,声音压得很低:“是,我是。抱歉,她可能……刚才信号不太好。请您说。”
他拉上了阳台的玻璃门,隔绝了大部分声音。但雪枝依然能听见,透过门缝传来哥哥压抑而模糊的语音碎片。
“……嗯……明天……四点半……明白了……麻烦您了……谢谢通知。”
几分钟后,阳台门被轻轻拉开。风曦走了回来,手里多了一张从便签本上撕下的纸片。
他在雪枝对面的坐垫上缓缓坐下,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将那张便签纸轻轻推到茶几中央,推向妹妹的方向。
妹妹的视线终于从虚空聚焦,落在那张纸上。上面是哥哥工整的字迹:「探视通过。明日 16:30-17:00」。
她脸上最后那点僵硬的笑意终于彻底消失,只剩下一片近乎空白的平静。
“我不去。”她吐出三个字。
他点了点头,这个答案早已在他预料之中。在他走向阳台接电话时,就已经想到了。
“我猜到你会这么说。”
“猜到?你当然猜得到。”雪枝站了起来,走到窗边,猛地拉开窗帘一角。外面沉沉的夜色涌了进来,映在她没什么温度的橙色眼眸里。
“我为什么要去见那个男人?为了隔着玻璃,再听他嗫嚅一遍对不起?还是为了亲眼确认一下,他这个‘金融才俊’现在过得有多落魄、多凄惨?”
风曦起身,走到她身后一步远的地方停下。“可是雪枝,”他的声音依然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重量,“他问了很多次。他说……想见见我们。”
“他想见?!”雪枝猛地转过身,眼眶瞬间红了。但这次,里面没有氤氲的泪光,只有某种被反复灼烧后残留的、炙热而坚硬的怒意。“他想见有什么用!”
她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压抑多年的情绪找到了一个决口:
“那个男人决定挪用那些钱、在文件上签下自己名字的时候,想过我们吗?想过妈妈吗?!”
“我们像丧家之犬一样连夜搬家,在学校里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的时候,他在哪里?在监狱里‘反省’吗?!”
风曦安静地承受着妹妹的视线和质问。过了好几秒,他才缓缓开口:
“雪枝,你有权利恨他,永远都有。”他顿了顿,目光坦然迎向她,“我也有权利选择……不恨。或者,至少试着去理解。”
这平静的回答,比激烈的反驳更让雪枝感到一种无力的愤怒。
“那我明天一个人去。”风曦接着说。
“随便你。”沉默了片刻,她又生硬地补充了一句,声音闷闷的,“……别告诉他关于我的任何事。什么都别说。”
“好。”风曦点了点头,脸上浮现出一个淡淡的微笑。那笑容一如既往的温和,此刻却仿佛浸透了一层无形的倦意
〈次日 放学后 四时三十分〉
〈探视室〉
狭小的房间被一道厚重的防爆玻璃隔成两半。所有这里的一切都在表明,里面和外面是两个世界。
风曦坐在玻璃这一侧的蓝色塑料椅上,脊背挺直,双手规矩地放在膝上。他面前固定着一部黑色的老式电话听筒。玻璃对面,同样摆放着一把椅子,此刻空无一人。
墙上的电子钟,数字无声地跳动着。
“咔哒。”
对面一侧厚重的铁门开了。一名穿着制服的狱警站在门口,随后,一个穿着灰色囚服的男人低着头,步履迟疑地走了进来。
男人头发已经花白了大半,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脸颊微微凹陷。
眼神在触及玻璃这边身影的瞬间,倏地亮了一下。但那光芒很快又黯淡下去,被更深的局促掩盖。
他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动作笨拙。然后,他拿起了自己那边的话筒。
“喂……风曦。”通过电话线路传来的声音有些失真。
“嗯。”风曦应了一声,目光平静地落在玻璃对面那张脸上,“最近还好吗?”
“还好,还好……这里,作息很规律。”男人下意识地挺了挺背,像是想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颓唐,“你妹妹呢?她……没一起来?”
他的视线小心地掠过风曦身后空荡荡的门口。
“她学校有活动。”风曦的语气没有波澜。
“这样啊……也是,她不想见我也是应该的。”男人低下头,声音低了下去,随即又急切地问,“你们妈妈……她还好吗?有联系吗?”
“我们很久没联系了。她应该还在关西那边。”风曦如实回答。
“是嘛……也是。”男人苦笑了一下,那笑容扯动脸上深刻的皱纹,“她肯定恨死我了。是我……毁了这一切。”
他忽然抬起头,眼神里混合着恳求与焦虑,语速加快:“对了,风曦,在外面……别告诉别人你们是我的孩子。以前的事,认识的人……都别再提起了。对你们不好……”
“我们过得很好。”风曦打断了他,声音依旧温和,轻轻挡住了那些焦虑的蔓延。
玻璃对面的男人愣住了。他怔怔地看着儿子平静的脸,看着那双和自己一样、却比自己清澈坚定得多的橙色眼睛。
“那就好……那就好……”他哽咽着,反复念叨,“是我对不起你们……是我没用……”
风曦沉默地听着。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探视时间已经过去了大半。
“时间差不多了。”他开口,声音平缓,“你还有什么需要的吗?生活费方面,我……”
“不用!不用给我钱!”男人用力摇头,几乎有些惊慌,“你们自己留着,好好生活,买点好吃的,买点书……你们好好的,我就……”
风曦握着听筒,沉默了几秒钟。这沉默里没有冷漠,更像是一种复杂的沉淀。然后,他轻声说:“我该走了。下次……如果还有机会,我会再来的。”
他放下黑色的听筒,听筒与底座接触,发出轻微的“咔嗒”一声。
对面的男人徒劳地张了张嘴,似乎想喊住他,最终却什么声音也没发出。他只是用力地、一遍遍用口型重复着两个字:
“谢谢。”
〈拘留所外 街道〉
推开厚重的玻璃大门,冬日下午苍白无力的阳光扑面而来,带着室外特有的清冷空气。
风曦踏出拘留所的门槛,微微眯起了眼睛。
可是阳光明明就在头顶啊,为什么光明却显得遥不可及啊。
他站在门口的水泥台阶上,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深深地、缓慢地吸了一口气,让冰冷的空气充满胸腔,再缓缓地、彻底地吐出来。仿佛要把刚才那半个小时里,承载着沉重过往的空气,全部置换干净。
一次,两次。
直到感觉胸腔里那份无形的淤塞感稍稍松动,他才从大衣口袋里摸出手。
点开与雪枝的聊天窗口,指尖在屏幕上停顿片刻,然后敲下一行字:
「结束了。一切安好。晚上想吃寿喜烧吗?我买牛肉回去。」
点击发送。
将手机揣回口袋,他走下台阶,步伐起初还有些许沉重,但迎着风走向公交站的方向时,脚步逐渐恢复了平日那种稳定、温和的节奏。
街对面便利店蓝色的招牌下,一个同样穿着彩音坂高中校服的男生,正举着一台看起来颇为专业的单反相机,对着街景调整焦距。
镜头无意间扫过对面,然后停住了。
男生放下相机,眯起眼睛,疑惑地望向那个刚刚从方向走出来的熟悉身影。
“嗯?”他低声自语,“那不是……二年级的柚木泽学长?学生会的宣传委?”
他的目光追随着风曦的背影,又不由自主地抬头,确认了一下风曦走来的方向。
那条路的尽头,只有高墙、铁丝网和标志性的建筑轮廓,在城市的这个区域,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男生的表情从困惑转为惊疑。他下意识地再次举起相机,镜头对准风曦即将登上公交车的背影,犹豫着,最终却没有按下快门。
公交车门关闭,引擎启动,载着那个温和的身影缓缓驶离。
男生站在原地,看着公交车汇入车流,又回头望了一眼那条通向高墙的道路,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复杂神色。
公交车上,靠窗的位置,风曦将额头轻轻抵在冰凉的玻璃上,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