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傍晚〉
〈回声唱片行〉
一间不大的唱片店。墙面被深色木板包裹，上面挂满了从经典到地下的各式唱片封套。
在唱片和少量乐器的陈列区深处，有一处小小的舞台，仅高出地面几阶，铺着暗红色的地毯。
雪枝站在黑胶唱片区，手里拿着两张唱片，眉头微蹙。她穿着校服外套，褐色的长发从肩上滑落，指尖在两张唱片的边缘犹豫地摩挲。
一张是近期备受好评的独立民谣，另一张则是七十年代的经典爵士乐精选。
“花信会喜欢哪一张呢……民谣更贴合她现在听的？但那张爵士的编曲，她说不定会更感兴趣……”
“很难选，对吧？”一个温和的声音从侧后方响起。
她微微一惊，抬起头。是位看起来约莫二十多的女性，穿着时髦的夹克，眉眼间带着一种闲适而洞悉的神情，正从柜台后走出来。
“……嗯。”她低声应道，将两张唱片都握紧了些。
店长走近，目光扫过她手中的唱片，嘴角泛起一丝笑意：“都是很好的东西。风格不同，但都很耐听。为什么不全要呢？”
雪枝低头看看两张价格不菲的唱片，哑然失笑：
“用这种话术……顾客反而更不会买了吧……”
“如果两张都……不，不行。这个月的预算已经……”她想道。
她犹豫了片刻，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将那张爵士唱片轻轻放回货架，拿着民谣专辑走向柜台。
“我要这个。”
店长接过，却没有立刻装袋。她转身，径直从货架上取下刚刚被雪枝放回的那张爵士唱片，将两张唱片一起放进一个厚实的牛皮纸袋，轻轻推到雪枝面前。
“我只要这一张。”雪枝强调，手指按在纸袋边缘。
“是赠品哦，”她靠着柜台，双手交叠，目光平静地落在雪枝略显讶异的脸上，“给我们‘特别顾客’的。”
“特别顾客？”她疑惑，“我没见过您吧？”
“但是我认识你啊。”女人的语气笃定，“在彩音坂养护院，合唱团里的那位鼓手，对吗？”
雪枝的呼吸几不可察地一滞。
立花茜仿佛没注意到她的细微反应，半开玩笑般继续道：“而且总觉得，你就是那种……落魄但坚持梦想的‘天才鼓手’类型？”
“我可不是天才。”雪枝立刻反驳，声音有些生硬。
立花茜笑了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她直起身，指向店铺深处那个小舞台：“正好，那边有一套新进的名牌爵士鼓，前两天刚请人精心调过音，状态很不错。”
目光重新落回雪枝脸上：
“要不要……去打一段？什么都行。”
雪枝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深蓝色的爵士鼓在聚光灯下泛着沉稳的光泽，镲片边缘锐利而干净。
“……可以吗？”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当然。”女人点头。
约十平米的小舞台。一套保养得极好的五鼓三镲爵士鼓占据中心，旁边立着专业的监听音箱。空气里弥漫着另一种更干燥、更属于乐器的气息。
雪枝在鼓凳上坐下，拿起鼓棒。她没有立刻开始，而是先用指尖轻轻拂过军鼓的鼓面，感受其张力，然后依次试了试嗵鼓和镲片。
咚。
嚓。
锵。
已经有多久没有听过这样纯粹的鼓声了？
她开始敲击。
起初，是她在养护院里最熟悉的那种节奏——克制、平稳、严格服务于旋律的骨架。
但随着身体逐渐记忆起过去她打鼓的模样，某种束缚仿佛悄然松脱。
节奏开始加速、变形。她的肩膀放松了，背脊挺直，手腕与脚踝的联动变得流畅而富有弹性。鼓声不再是背景，它们开始呼吸、呐喊、奔跑。
最后一个铿锵的结束镲片声在空气中震颤着消散。
店长一直靠在门边静静地看着，此刻轻轻鼓了鼓掌，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
“看，”她走上前，声音温和却有力，“它还记得你。”
雪枝放下鼓棒，有些恍惚。刚才那几分钟里，她好像短暂地穿过了时间，触碰到了一个几乎要被自己遗忘的、更自由的倒影。
“我说啊，”女人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语气变得随意，但每个字都像精心打磨过。
“在合唱团那种地方打鼓，是不是连用力都要斟酌，生怕一不小心，就把钢琴的声音给盖过去了？”
雪枝下意识抓紧了鼓棒，没有回答。
“说到底，稳定节拍可不是鼓手的职责。那位指挥的浅野小姐，她一个人也能完成得很好吧？”
空气安静了几秒，只有音响设备轻微的底噪。
立花茜收起脸上残余的笑意，神情变得认真，甚至可以说严肃：
“容我说一句可能有些冒犯的话——一个真正的鼓手，在那种以和谐为最高追求的环境里……是不是有点多余？”
雪枝猛地别过头，下颌线绷紧了。“……随便你怎么想。”
立花茜观察着她侧脸上细微的颤动，语气放缓了些：“不是吧？生气了？那真是不好意思……我只是说出我看到的。”
又是长时间的沉默。
片刻后，立花茜走到鼓边，用手轻轻抚过一片镲片的边缘，金属发出极细微的嗡鸣。
“我这里，”她重新开口，声音平稳，抛出了一个切实的诱饵，“其实缺一个雇佣鼓手。”
雪枝抬起头。
“每周一和周三下午——正好是你放学之后不久——固定两到三小时的演出时段。酬劳按场次结算，比较客观。而且……”
她停顿了一下，确保雪枝听清接下来的每一个字：
“在这里，你的鼓点不需要担心盖过任何东西。它只需要成为它自己。”
雪枝的嘴唇动了动，没能立刻发出声音。
女人从围裙口袋里抽出一张名片，递到她眼前。白底黑字，简洁无比：「立花茜 - 回声唱片行」，下面是一行手写体的电话号码。
“考虑一下？我想，需要这样省下一张唱片钱的你，一定很需要这样一份兼职吧？”
雪枝的目光在名片和她的脸上来回移动。唱片行温暖的灯光映在她眼中摇晃着。
良久，她终于伸出手，接过了那张名片。
“……谢谢您，立花小姐。”
“不客气。”立花茜微笑，那笑容里有种胜券在握的从容，“希望下次见面，是在明天的下午。”
她拿起装着两张唱片的牛皮纸袋，背起自己略显陈旧的帆布包，朝立花茜微微欠身，然后转身，掀开帘子，步入外面寻常的夜色之中。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