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德二十一年正月朔,雪霁。
皇城九门齐开,钟鼓长鸣,御道扫净,街檐下积雪堆作玉狮。
百姓披红系彩,争看御前颁诏——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晋王旧案,系权奸构陷,今已勘明。
司天监女史云月,实为忠良之后,蒙冤七载,特赦其罪,复其官身,赐姓‘归’,号‘月御正使’,永奉星台。
钦此。”
诏书尾音回荡,金吾卫列阵,百官山呼万岁。
唯有司天监观星台上,空悬一盏青釉灯,灯芯已冷,灯油成冰。
灯旁,一人青衣束发,独立栏边。
——燕迟。
他手里攥着那枚碎玉铃,铃身最后一道裂痕已合,却再无声息。
风过,檐角铁马“叮当”,似在回应满城欢呼,又似在替他问一句:
“大赦已下,云月何在?”
颁诏当日,礼部奉旨,于昭阳宫外设香案,迎“月御正使”归位。
香案上供着北斗七星灯、玉匣、青罗伞,却迟迟无人来受。
司天监监正率众弟子伏地三拜,抬头时,案前仍空空。
老监正颤声:“月使……不归?”
无人敢答。
消息传入皇城,皇帝默然良久,只挥笔在诏书背面添一句:
“若其人不愿出,听之任之,勿复相逼。”
笔锋落下,朱砂溅开,像雪里落了一滴血。
自此,皇城内外皆知:
“大赦虽下,月使无踪。”
晋王案昭雪,牵连者众。
太后幽禁慈宁宫,昔日北狄密使枭首西市。
当年无头皇后案卷宗,被皇帝亲付烈焰,灰烬随雪飘散。
百姓拍手称快,只道冤魂得雪。
可燕迟心里清楚,真正的冤魂——
不是废后沈氏,而是云月。
她替他挡劫七次,自断心脉,魂灯将灭。
大赦,不过一纸空文。
他需要的,是她活生生站在眼前,对他笑说一句:
“世子,天亮了吗?”
可如今,天亮雪霁,她却不在。
颁诏第三日,燕迟独赴昭阳宫旧地。
宫墙倾颓,梅树枯折,雪覆残阶。
他循着记忆,走到当年废后悬梁处。
枯梅下,积雪隆起小小一包,像埋着什么。
燕迟拂开雪,露出一只乌木匣。
匣上无锁,只贴着一道朱砂符,符纸已被雪水浸湿,字迹却清晰:
“月沉燕归,大凶,无解。”
——是她亲手焚毁的那枚卦签。
他启匣,匣中静静躺着三物:
一截断发,一缕红绸,一枚碎玉铃。
断发以红绳系着,正是她当日在他梦里剪下的“结发”。
红绸上,以血为墨,写着一行小字:
“天下大赦,唯我不可赦;
君恩如山,唯我不敢受。
愿来世,仍做雪中铃,与君相逢不相识。”
字迹娟秀,却力透绸背,像是以指尖蘸着最后一点生命写成。
碎玉铃裂纹纵横,铃舌却完好,只是再无声息。
燕迟将铃托在掌心,雪光映出裂痕,像一道道无法愈合的伤。
他忽然明白,她早已走远。
大赦,不过是一场迟到的送别。
颁诏第七日,皇帝召燕迟入宫。
御书房内,鎏金铜炉里龙涎香袅袅,却掩不住满室冷清。
皇帝将一只锦盒推到他面前:
“朕欠她一个公道,也欠你一个交代。
这是她留在司天监密室的,朕未拆封,今日物归原主。”
锦盒打开,里头是一卷画像、一枚铜印、一页手书。
画像中的云月,着月白女史袍,左手执星盘,右手捻诀,左眼下一粒朱砂,红如初。
铜印上篆“月御正使”四字,背面却刻着一行小楷:
“愿以残魂,守君一梦。”
手书更短,只八个字:
“我归月下,君归人间。”
燕迟将画像、铜印、手书一并收入怀中,叩首谢恩。
走出御书房时,雪又落。
他仰头,雪花落在脸上,冰凉,却不再刺骨。
因为他知道,从今往后,这雪再冷,也冷不过她留给他的那页手书。
“我归月下,君归人间。”
她替他挡了七劫,替他偿了旧债,最后把人间留给他,把月下留给自己。
颁诏第十日,燕迟自请除爵。
皇帝不许,他便在朝堂之上,以断雪残剑削去自己一缕发,掷于阶前:
“发断,爵除。
臣愿为司天监守夜人,终此一生,不涉红尘。”
皇帝沉默良久,准其所请。
当夜,司天监观星台新添一盏长明灯。
灯芯以发为引,灯油以血为身,灯火幽蓝,终年不灭。
灯旁,一人青衣素带,夜夜仰望苍穹。
他不再入梦,却在每个无星之夜,听见极轻极轻的一声铃响——
“叮——”
像是谁在遥远处,以指尖轻叩心门,告诉他:
“天下大赦,我已自由。
君守人间,我守月。”
雪落无声,铃音不止。
自此,皇城内外皆知:
“睿王世子已除爵,司天监多了一位守夜人。
守夜人姓燕,无名,只佩一盏长明灯,灯畔悬一枚碎玉铃。
铃响之时,便是月沉燕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