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后的最后一夜,皇城的更鼓敲到第三声,雪便停了。
司天监观星台最高处,只余一盏青釉小灯,灯油将尽,火苗跳得极是艰难。
燕迟披玄狐大氅,襟口被夜风吹得猎猎,掌心却稳托一只白瓷盏。盏内不是灯油,是方才他以金针刺破心口取出的半碗心血,殷红如新绽的梅花。
盏沿悬着那串碎玉铃——七枚残玉如今只剩最后一枚尚好,铃舌却早已无声。
他把瓷盏放在栏边,抬眼望天。
夜空无星,唯有一轮满月,银白得近乎冷冽。
今夜,是“梦十”。
也是他与云月的最后一梦。
《月御秘录》末页写得清楚:
“十梦为极,极则生变;变者,魂归或魂散。”
他别无退路,只能把命押在最后一盏梦里。
沉梦散入口,像一场温柔的雪崩。
燕迟再睁眼时,已立在一片无垠雪原。
雪色与天光连成一片,分不清地平线。
唯有雪原中央,一株老梅横斜,枝上无花,只余点点朱砂,像极了她眼下的泪痣。
梅下,云月背身而立,衣如鸦青,发若流泉。
她赤足踏雪,腰际碎玉铃只剩最后一枚,却在风里轻轻晃动,声音清脆得像是破冰。
“世子来得迟了。”
她回首,笑意浅淡,唇色却比雪更苍白。
燕迟心口一紧,提步上前。
雪却在他脚下生出裂纹,裂纹里涌出黑雾,像无数细小的手,拽住他的靴、他的衣摆,也拽住他的呼吸。
云月抬袖,雾气稍退,露出一条窄窄的月光铺就的路。
“再往前一步,便没有归途。”
她轻声提醒,嗓音却温柔得像旧夜里的笛。
燕迟没有停。
他一步、一步,踏碎月光,走到她面前。
掌心瓷盏里的血已凝成冰,却在靠近她时重新化开,像被春风吹醒的河流。
他把瓷盏递过去,声音嘶哑:“最后一盏灯,给你。”
云月垂眸,指尖在盏沿轻绕,却不接过。
“灯油是你的命,我若接了,你便回不去了。”
燕迟笑,笑意极淡,却带着少年般的执拗:
“我本就没打算一个人回去。”
雪原忽然起风。
风从梅枝间穿过,卷起千片雪,雪片在空中凝成一轮巨大的月影。
月影缓缓西沉,每坠一寸,云月的身影便淡一分。
她抬手,指尖在虚空描出一道符——
符成,雪原裂开一道深渊,黑雾翻涌,像要吞噬一切。
“这是‘归月之渊’。”
她声音轻,却字字清晰。
“月沉之时,我便要堕下去,成为渊底百鬼之一。
你若随我跳,便是同葬;你若转身,仍可活。”
燕迟没有犹豫,他解下断雪残剑,连鞘插入雪中,权作支柱。
随后,他抬手,以指为刃,划破眉心。
血珠滚落,滴在瓷盏里,与旧血交融,竟燃起一朵幽蓝的火。
火光照出他的脸,也照亮云月眼底最后的泪。
“十梦已到,我怎能独活?”
他轻声答,像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云月叹息,叹息声散在风里,化作碎雪。
“傻子。”
她抬手,指尖轻触他眉心血痕,血珠顺着她指腹滑下,落在她眼下的朱砂痣上。
那一瞬,痣色红得几乎灼目。
雪原开始崩塌。
老梅枯枝化作飞灰,月光碎成流萤。
唯有那朵幽蓝的火,浮在两人之间,像一盏不肯熄灭的灯。
深渊的风呼啸而上,带着万鬼哭嚎。
云月身影已淡得几乎透明,只剩最后一枚碎玉铃悬在指尖,铃身裂纹纵横,却响得清脆。
“燕迟,”她唤他,声音第一次带着哽咽,“你可知,我为何选今夜?”
不等他答,她自问自答:
“今夜月极圆,阴气极盛,我的魂可暂聚,却也是最易散去。
我本想一个人沉下去,不让你看见。”
燕迟伸手,握住她指尖那枚铃。
铃身冰凉,却被他的血染得微暖。
“可我看见了。”
他低声道,语气温柔得像哄一个迷路的孩子。
“我看见了,就不能让你一个人走。”
深渊边缘,最后一寸月光崩裂。
云月身影随风而散,碎玉铃却在他掌心发出一声极轻的“叮——”。
像是谁在遥远处,以指尖轻叩心门,然后永远关上。
雪原崩塌的刹那,幽蓝火化作一只火燕,振翅欲飞。
火燕绕燕迟三匝,投入深渊。
深渊闭合,雪原消失。
燕迟再睁眼,已回到司天监观星台。
青釉灯油尽火灭,瓷盏碎成齑粉,掌心只余一枚碎玉铃。
铃身最后一道裂纹,正缓慢弥合。
他抬手,铃贴耳侧,仿佛听见极轻极轻的一声笑:
“世子,梦醒了。”
东方既白,晨光如练。
观星台下,雪已停,风已住。
唯有那一枚碎玉铃,在初阳下泛着温润的光。
铃心,一滴未干的血,红得像雪里绽开的一朵梅花。
冬至后的第一缕阳光落在皇城屋脊,照出万千琉璃瓦的璀璨。
坊间传言,昨夜百鬼夜行,却在承天门下被一人一剑逼退。
那人手持断雪残剑,剑未出鞘,万鬼已散。
而他掌心,系着一枚碎玉铃,铃响之时,似有天女踏月而来。
传言未歇,司天监观星台上,新添一盏长明灯。
灯芯以发为引,灯油以血为身,灯火幽蓝,终年不熄。
灯旁,一人青衣素带,夜夜仰望苍穹。
他不再梦,却在每个无星之夜,听见极轻极轻的一声铃响——
“叮——”
像是谁在遥远处,以指尖轻叩心门,告诉他:
“月沉之后,燕终会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