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汴京的柳色绿了又黄,侯府里的那株老槐树愈发粗壮,枝桠几乎要探到回廊的飞檐上。小家伙已长成半大少年,眉眼间既有方承意的沉稳,又带着林念初的灵动,练剑时剑穗翻飞如白鸟振翅,读诗时却会对着窗外的流云发呆,活脱脱是两人的影子。
这年开春,宫里传来消息,说要在御花园办赏花宴,特意点明让明昭侯带世子同去。林念初替儿子整理衣襟时,见他紧张得攥紧了袖口,忍不住笑道:“不过是见些王公贵族,放宽心便是。你爹爹当年第一次入宫,还把皇子的玉佩当成了弹弓坠子呢。”
方承意在一旁听见,轻咳一声板起脸:“胡说什么。”却在转身时,悄悄往儿子手里塞了块蜜饯,“别听你娘的,跟着我就行。”少年攥着蜜饯,忽然抬头问:“爹,当年您和娘第一次在宫里见面,也是这样吗?”
方承意脚步一顿,望向廊下正在浇花的林念初。她穿着件月白襦裙,阳光落在发间的木簪上,漾出温润的光。他想起多年前那个雪夜,她一身红衣闯进军营,剑上还沾着血,却敢直视他的眼睛说“我要救你”。那时的她,哪里懂什么宫廷规矩,却凭着一身孤勇,成了他命里的光。
“不是。”方承意揉了揉儿子的头,“当年你娘可比你厉害多了,她敢在皇帝面前说,明昭侯的命是她的。”少年眼睛一亮,刚要追问,却被林念初喊去看新抽芽的兰草,廊下只剩方承意一人,望着妻与子的背影,嘴角弯起温柔的弧度。
赏花宴那日,御花园里繁花似锦,贵女们的珠钗映着春光,晃得人睁不开眼。有位郡主见少年眉目俊朗,故意将手帕丢在他脚边,娇声道:“世子帮我捡一下可好?”少年正要弯腰,却被方承意按住肩膀。
“郡主的手帕,自有侍女来捡。”方承意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犬子顽劣,怕是笨手笨脚,污了郡主的好物。”郡主脸色一僵,却不敢反驳,悻悻地让侍女拾了手帕退开。
回府的马车上,少年不解:“爹,您为何要拦着我?”方承意递给他一块糕点:“有些试探,不必接。你娘当年在江湖上,见了这种伎俩,只会直接把帕子丢进水里。”少年噗嗤笑出声,忽然想起什么:“那娘当年是怎么对您的?”
方承意望着车窗外掠过的街景,想起初遇时她把剑架在他脖子上,说“交出解药,否则取你狗命”;想起她在边关雪夜,把仅有的干粮塞给他,自己啃冻硬的饼;想起她嫁入侯府后,对着满桌规矩皱眉,却会在他晚归时,把饭菜热了一遍又一遍。
“她啊,”他眼底漾起笑意,“她对我,从来都是真性情。”
入夏时,自在门派人送来书信,说师父身子不大爽利。方承意当即请了假,带着妻儿回山。还是那辆轻便的马车,只是当年被抱在怀里的小家伙,如今已能帮着赶车,鞭子甩得有模有样。路过当年的糖人摊,少年执意要给祖父母买个寿星糖人,林念初看着他和摊主讨价还价的样子,忽然觉得时光真是奇妙——当年抢糖人的小不点,竟已长成能护着他们的少年了。
自在门的山门依旧隐在云雾里,只是石阶上等候的身影,比往年佝偻了些。师父看见他们,浑浊的眼睛亮起来,抓着少年的手不放:“好小子,比你爹当年壮实多了!来,看看师父给你留的剑。”说着便拉着少年往练武场去,方承意和林念初跟在后面,听着师父中气十足的吆喝,相视一笑。
夜里师徒围坐,师父喝了几杯酒,忽然叹道:“当年念初这丫头,总说江湖大得很,要去闯个痛快。如今倒是守着侯府,把日子过成了诗。”林念初刚要说话,方承意却先开口:“师父不知,她在哪,哪就是江湖。有她的地方,我便心安。”
林念初转头看他,月光落在他鬓角,已悄悄染了几缕白。这些年他为了朝政奔波,为了护着她和孩子周全,不知熬过多少不眠之夜。可无论多晚回来,他总会先到她房里看看,替她掖好被角才去书房。她忽然想起那年在郊外赛马,他说要陪她闯荡江湖,其实他早已把整个侯府,变成了只属于她的江湖。
回程时恰逢梅雨,山路湿滑难行。方承意怕马车颠簸,让林念初和儿子坐在车里,自己牵着马走在雨中。少年掀开帘子要替他撑伞,却被他摆手拦住:“这点雨算什么,想当年在边关,暴雪没到膝盖,你爹照样能骑马打仗。”
林念初坐在车里,听着他和儿子说当年的趣事,雨声敲打着车篷,像一首温柔的曲子。她忽然想起刚嫁给他时,总觉得侯府的规矩像牢笼,可如今才明白,真正的自由从不是浪迹天涯,而是有人愿意为你,把牢笼变成画满繁花的园囿。
秋分时,汴京举办科举放榜,少年虽未及弱冠,却跟着同窗去看榜。林念初站在府门口等他,见他回来时眉飞色舞,手里还攥着张纸,不由笑道:“难不成你中了状元?”少年摇摇头,把纸递给她:“是同窗的哥哥中了,他说要像爹一样,做个为国为民的好官。”
方承意恰好从外面回来,听见这话,接过纸看了看:“这孩子文章不错,只是锋芒太露。”少年追问:“那爹当年考科举时,是不是也很厉害?”方承意刚要答话,却被林念初打断:“他啊,当年考中后,第一件事是跑到城外给我买了串糖葫芦,说要庆祝‘以后能养得起你了’。”
少年笑得前仰后合,方承意无奈地看了林念初一眼,眼底却满是宠溺。夜里他在书房处理公文,林念初端了碗莲子羹进去,见他正对着一幅画发呆——那是当年儿子画的歪歪扭扭的“娘”,旁边还放着那对早已干裂的面人。
“还留着这些?”林念初笑着问。方承意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肌肤传来:“都是宝贝。”他忽然起身,从书柜最深处取出个木盒,打开一看,里面竟是些零碎物件:她当年偷他的玉佩,他给她买的第一支簪子(后来被木簪取代),还有他受伤时她嚼碎的草药渣……
“你连这都留着?”林念初眼眶一热。方承意把木盒盖好,放回原处:“从遇见你那天起,你的一切,我都想留着。”窗外的月光洒进来,照亮他鬓角的白发,也照亮她眼角的细纹,岁月在他们脸上刻下痕迹,却把彼此的名字,刻进了心底最深的地方。
冬月初雪时,少年要去江湖历练,说要像娘当年一样,去看看世间百态。林念初帮他收拾行囊,往里面塞了些晒干的草药:“这是你大师伯当年给我的方子,安神助眠的。”方承意则把自己的佩剑解下来,系在儿子腰间:“遇事别冲动,记得你娘教你的剑法,更要记得,家永远在等你。”
少年抱着他们,忽然红了眼眶:“爹,娘,我会早点回来的。”林念初拍着他的背:“傻孩子,江湖路远,慢慢走。”看着儿子骑马消失在雪地里,她忽然靠在方承意肩上:“好像昨天他还在抢糖人,今天就长大了。”
“我们也老了。”方承意笑着,替她拂去发间的雪花。他的背比从前弯了些,咳嗽也多了起来,可握住她的手,依旧沉稳有力。那个冬天,他们常常坐在廊下晒太阳,看老槐树的枝桠在雪地里画着歪歪扭扭的画,像极了当年儿子的涂鸦。
开春时,少年寄回书信,说在江南遇见了个会医术的姑娘,两人一起救了场瘟疫,还说那姑娘笑起来,眼睛像极了娘。林念初读着信,忽然对方承意说:“你看,这就叫缘分。”方承意点头,给她续上热茶:“就像当年,你抢了我的剑去追山鸡,却成了我的妻。”
又过了几年,侯府里添了新的笑声。少年带着媳妇和孙子回来,那小娃娃刚会走路,就跌跌撞撞地扑向林念初,抓住她发间的木簪不放。林念初笑着把他抱起来,方承意在一旁逗他:“这簪子可不能抢,是爷爷送给奶奶的宝贝。”
小娃娃似懂非懂,却伸出小胖手去抓方承意的胡须,惹得众人哈哈大笑。林念初看着眼前的一幕,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儿子也是这样扑向师父的白胡子,那时的她和方承意,还年轻得像刚抽芽的柳。
暮春时节,方承意的身子愈发沉了,却总爱坐在廊下,看林念初侍弄那些兰花。有天傍晚,夕阳染红了半边天,他忽然握住她的手:“念初,还记得那支兔子糖人吗?”林念初点头,眼眶有些湿:“记得,被小家伙抢去啃得满脸糖霜。”
“我总觉得,好像就在昨天。”他的声音有些虚弱,却依旧温柔,“等我走了,你别难过。把那支木簪留着,就当我还在。”林念初捂住他的嘴,泪水掉在他手背上:“不许说胡话,你还要陪我看孙子长大,看他考科举,看他娶媳妇……”
方承意笑了,替她擦去眼泪:“好,都听你的。”
那年秋天,方承意在睡梦中去了。林念初没有哭,只是每天依旧坐在廊下,给他的空茶杯续上热茶,像他还在时一样。孙子问她:“奶奶,爷爷去哪了?”她指着天上的流云:“爷爷变成了云,在看着我们呢。”
后来的很多年,汴京的人们还在说,明昭侯府的老夫人,总爱戴着一支普通的木簪,坐在廊下晒太阳。有不懂事的孩童问她,为什么不戴凤冠霞帔,她总是笑着说:“我家先生说,这支簪子,比什么都珍贵。”
又是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林念初的曾孙在放风筝,风筝上画着一对依偎的人影,像极了当年的方承意和林念初。风吹过老槐树的叶,沙沙作响,仿佛有人在低声说:“念初,你看,这风筝飞得多高。”
林念初抬手摸了摸发间的木簪,它已被摩挲得光滑温润,像极了方承意掌心的温度。她望向天边,流云悠悠,一如他们相守的那些岁月,平淡,却满是幸福的甜。
原来所谓圆满,从不是轰轰烈烈的誓言,而是柴米油盐里的陪伴,是青丝变白发时的相守,是你在,我便心安,你不在,我便带着你的爱,好好活下去。就像那支木簪,陪着她走过漫长岁月,把平凡的日子,过成了最动人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