戍卫官巡逻时总绕路去的那家旧书店,藏在边缘区两条巷子的拐角,像块被岁月磨圆的石头,墙皮剥落的地方露出里面的砖石,缝里还卡着半片干枯的枫叶,不知是哪年秋天被风卷进去的。
木门上的漆皮掉了大半,露出里面浅黄的木头,木纹里嵌着经年的煤烟,黑黢黢的,像老人脸上洗不掉的皱纹。风一吹,门轴就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音像老太太咳嗽时漏风的牙床,拖得又长又颤,却奇异地透着点安稳,让路过的人忍不住慢下脚步。
佩拉第一次注意到这处特别的地方,是因为杰帕德戍卫官的靴底。每次从那条巷子里出来,他靴纹里总沾着种混合着煤渣和旧书页的碎屑,灰扑扑的,不像别处巡逻时沾的雪泥那样湿冷,倒带着点干燥的暖意,攥在手里搓一搓,能捻出细碎的纸纤维,像谁把故事磨成了粉。
有次她蹲在哨站的火炉边烤火,看着戍卫官的靴子在石板上留下浅灰的印子,突然明白——那是旧书店独有的味道,混着煤炉的烟和书纸的香。
她蹲在哨站的石阶上数过,戍卫官从主街拐进巷口的时间,总比规定巡逻路线慢上三分钟。这三分钟里,他的步伐会放轻,铠甲碰撞的“哐当”声也变缓,像怕惊扰了巷子里晒太阳的老猫。
佩拉偷偷数过他的步数,平时巡逻一步跨出去能踩实三块砖,到了巷口,就得分成两步,靴底碾过冻土的声音都透着小心翼翼。
后来佩拉忍不住,趁着送文件的空档偷偷绕过去,躲在书店对面的煤堆后,煤渣硌得膝盖生疼,却看见书店靠窗的木桌旁,总坐着个指尖泛着淡淡蓝光的姑娘。
那光很柔,像初春河面上刚结的薄冰,被太阳晒得透了些,才透出点蓝,绝不像裂界矿石那样带着凶戾的红。
姑娘的手搭在书页上,指尖的蓝光顺着指缝往下淌,在泛黄的纸页上凝成细细的冰纹,像给文字镶了道银边。佩拉看得呆了,直到雪片落在她的围巾上,才惊觉自己站了快一刻钟。
姑娘看书时极静,脊背挺得笔直,像株在雪地里倔强生长的草,哪怕屋檐的雪落在她肩头,也只是微微侧头,让雪滑进衣领,却不肯挪动半分。
膝头摊着本厚得能砸死人的书,封面磨得看不出字,书页边缘卷得像晒干的海带,大概是被人翻了太多次,连纸页都带着点温吞的弧度。
有次雪下得急,鹅毛似的雪片斜着打在玻璃窗上,噼啪作响,佩拉看见雪花落在姑娘的睫毛上,沾了三四粒,白莹莹的,像撒了把碎盐,可姑娘眨都没眨,连呼吸都放得轻,胸口起伏的幅度比书页翻动还小,像怕睫毛一动,就惊扰了书页里的字,惊散了那些藏在纸页间的故事。
佩拉数着她翻页的次数,一刻钟才翻过一页,指腹在某行字上停留了很久,久到佩拉的脚都冻麻了,才见那指尖的蓝光轻轻颤了颤,像叹息时扬起的细尘,落在纸页上,化出个小小的湿痕。
杰帕德戍卫官的蜂蜜水总喝不完。佩拉每天天不亮就起来煮,用的是温室培育的蜂蜜,金黄金黄的,装在陶罐里摇一摇,能听见糖粒碰撞的脆响。舀一勺能拉出半尺长的丝,甜得能粘住勺子,连装蜜的木勺都裹着层黏糊糊的糖霜。
她特意找了只铜制的保温壶,壶身擦得锃亮,刻着朗道家的族徽,送到哨站时还冒着热气,壶盖缝里钻出来的甜香,能把哨站里煤烟味都压下去几分,连铁卫们擦枪时都忍不住多吸两口。
可每次收壶,里面总剩小半壶,蜜水在壶底结着浅黄的膜,像层没化开的糖。佩拉起初以为是自己煮得太甜,后来减了半勺蜜,剩得更多了。
直到有次佩拉去书店附近检修路灯,踩着梯子拧灯泡时,听见戍卫官和姑娘在书店门口说话。
姑娘的声音很轻,像雪落在棉花上:“甜的能暖身子,你总喝那么少,是嫌我煮的不好?”戍卫官没说话,佩拉却从路灯杆后瞥见他耳尖红了,像被炭火燎了一下,连脖颈都泛着淡淡的粉,铠甲的铜扣映着他的脸,把那点红衬得更明显。
从那以后,她往蜜水里多加了半勺蜜,壶底的膜终于薄了些,有时甚至能喝空,壶壁上沾着的蜜渍,像谁偷偷用舌头舔过似的,留下浅浅的弧度。
后来戍卫官突然嘱咐她打理温室,递过来一张折得方方正正的纸,边角都磨圆了,像是揣在怀里很久。
上面用铅笔写着花名:红玫瑰、向日葵、雪绒……有些花名佩拉听都没听过,查了三天古籍才找全种子,手指翻书翻得发僵,才在《贝洛伯格植物考》的最后一页找到雪绒的插画——画里的粉色小花歪着头,旁边注着“生于极寒,花似雪,性喜暖”。
她蹲在温室的泥土里刨坑,手指冻得通红,像揣了把冰碴子,连指甲缝里都嵌着泥。
听见戍卫官站在门口说:“雪绒要种在最暖的角落,离通风口远些,它怕冷。”语气里的小心,比对待裂界防线的警报还郑重,仿佛那不是花苗,是易碎的琉璃。
佩拉后来才发现,他特意让人在雪绒花盆旁多加了块暖石,是从裂界防线捡来的,能吸收地热,整夜都带着温乎气。
花苗冒芽那天,嫩绿的芽尖顶着层薄土,像刚出生的鸟啄破蛋壳。
佩拉特意跑去告诉戍卫官,他正在擦剑,银亮的剑身在他掌心映出点蓝光——像姑娘指尖的颜色,柔和得不像把杀过怪物的剑。
他擦剑的布停在半空,过了好一会儿才说:“知道了。”可佩拉看见他耳根红了,比剑穗的红绳还艳。
红玫瑰开第一朵时,花瓣红得像淬了血,边缘还带着点褶皱,像被谁轻轻捏过。
佩拉摘了一朵插在玻璃瓶里,放在戍卫官的桌案上,瓶底垫着张旧书页,是从书店老板那里讨来的。
那天他站在温室门口,看了整整两刻钟,靴底的雪化成水,在石板上洇出深色的印子,像滴落在心头的泪,一圈圈晕开。
向日葵转向通风口时,花盘沉甸甸的,像托着颗小太阳,花籽刚结出点雏形,嫩得能掐出水。
他来得更勤了,有时会伸手碰一碰花瓣,指尖悬在半空又收回来,像怕指腹的温度烫坏了那点黄。有次佩拉撞见他对着向日葵说话,声音轻得像耳语,她没听清具体说什么,只看见花盘轻轻晃了晃,像是在回应。
直到雪绒开出粉色的花,软乎乎的像团棉花,花瓣上还带着细绒毛,摸上去像小猫的耳朵。他站在门口的时间越来越长,佩拉数着他的呼吸,呼和吸之间总隔着半拍,像在等谁来,一起数花瓣上的纹路,一起闻那淡淡的甜香。
有次她听见他对着雪绒说:“比画里的好看。”声音里带着笑,是佩拉从没听过的温柔。
最让她记挂的,是整理戍卫官铠甲那天。银甲的内衬沾着半片干枯的雪花,不是边缘区常见的六角形,是种罕见的星形,花瓣边缘带着细小的锯齿,像被谁精心剪过似的。
佩拉认得,前几天去旧书店送修补好的窗纸,就看见窗台上积着一层这样的雪,姑娘的书就放在雪边,书页上还沾着一片,早被屋里的暖气烘成了透明的薄片,纹路和铠甲内衬的那片一模一样,连锯齿的形状都分毫不差——第三片花瓣的锯齿缺了个小口,像被虫蛀过。
她把那半片雪小心地夹进自己的记事本里,夹在记着“雪绒花期:三个月,喜暖,忌寒”的那页。纸页被雪片压出浅浅的印子,像给那段文字盖了个温柔的章。
佩拉后来发现,那页纸的边缘,不知何时沾了点淡淡的蓝光,像谁的指尖轻轻碰过。
原来有些人不用多说什么,就已经在别人的生命里落了痕——是戍卫官绕路时踩出的脚印,在冻土上凹出浅浅的坑,被新雪盖了又盖,却总留着点温度;是姑娘睫毛上不化的雪粒,明明会融,却像生了根,成了她看书时最安静的装饰;是蜂蜜水里多余的半勺甜,甜得发腻,却让人舍不得少喝一口;是温室里永远朝着光的花,不管风雪多大,都倔强地开着,像在等一个归人。
这些痕迹像雪落在心头,化了是水,润得人发暖,暖得能焐热最冷的冬夜;冻了是冰,也刻得人清醒,清醒得能记住每一个细节——记住姑娘指尖的蓝光如何落在麦饼上,记住戍卫官的剑如何挡在她身前,记住雪绒花开时,那粉色的花瓣上,总沾着点像星星碎屑的光。
总之是永远都在的,像贝洛伯格的雪,年年落,年年都有新的形状,却总带着旧的温度,带着那个指尖泛蓝光的姑娘,和那个总绕路的戍卫官,留在时光里的、淡淡的甜。